信筒是特制的青竹,封口处烙印着一个微小的、复杂的、与张奎那块铁牌上纹路相似的云纹印记。
他修长的手指灵巧地拆开,展开里面薄如蝉翼的素绢。
上面只有寥寥数语,笔迹苍劲有力,力透纸背,正是卢承嗣亲笔:
“珪弟:幽州事急,行霹雳手段,甚善。韩,可囚不可杀,留作奇货,以制长安。速整军备,深沟高垒,示敌以强。长安新胜,锋芒正盛,然其四面楚歌(蜀地余孽、永王江南、回纥贪餍),根基未稳,必不敢遽攻幽州坚城。吾已遣‘玄甲’一部北上助你。钱粮、军械,不日即至。务使幽州,成我卢氏北地之磐石!——承嗣手书。”
卢珪的嘴角终于彻底绽开,不再是那若有若无的笑意,而是一种掌控一切、冰冷而满足的微笑,如同千年寒潭中投入了一颗石子,漾开的是刺骨的涟漪。
他取过小巧精致的黄铜火折,轻轻一吹,幽蓝的火苗跳跃而起。
他将承载着卢氏野心的密信凑近火苗,看着那薄绢迅速卷曲、焦黑、最终化为几缕青烟和一小撮灰烬,飘散在温暖的、带着血腥味的空气中。
“磐石……”他低声自语,深邃的眼眸中映照着炭盆里跳动的橙红色火焰,仿佛看到了范阳卢氏千年的基业,正以幽州这座雄城为新的起点,生根发芽,汲取着权力与鲜血的养分,最终成长为足以遮蔽北疆、与长安太极宫分庭抗礼的参天巨树。
他轻轻摩挲着腰间那枚温润的羊脂白玉佩,感受着那细腻微凉的触感,如同抚摸着一件精心雕琢、即将发挥最大效用的艺术品。
“韩休琳,”他的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你的使命,还没完呢。”
……
……
韩休琳在那间精致而冰冷的囚室里,已经度过了暗无天日的十余日。
时间仿佛在这奢华的金丝笼中凝固了。
伤口在卢氏提供的、效果奇好的药物作用下,正以惊人的速度愈合。
结痂处传来阵阵麻痒,那是新肉在生长。但与之相对的,是他的精神却以更快的速度萎靡下去。
每日,除了那两个面无表情、如同提线木偶般准时送来饭食汤药的哑仆,他见不到任何活物。
哑仆眼神空洞,动作刻板,无论韩休琳是咆哮、哀求还是沉默以对,他们都毫无反应,放下东西便躬身退出,锁上门,留下死一般的寂静。
他大部分时间枯坐在铺着厚厚锦垫的床沿,或是烦躁地在铺着厚毯的地上踱步。
脚步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唯一与外界联系的,只有那扇被粗铁条封死的窗户。
透过狭窄的缝隙,他能看到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听到风掠过庭院枯枝发出的呜咽。
但更多的,是传入耳中的、来自城内的声音:
白日里,是震耳欲聋的号子声!
成千上万人的呼喊汇聚成沉闷的声浪,如同垂死巨兽的喘息,伴随着沉重的夯土声、石料碰撞的闷响、监工尖锐刺耳的皮鞭抽打声和呵斥怒骂声——“快!磨蹭什么!想挨鞭子吗?!”“那边的!用力!没吃饭吗?!”
——那是无数民夫在皮鞭与饥饿的驱使下,如同蝼蚁般攀附在古老的城墙上,用血肉之躯加固着卢氏的堡垒。
这声音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他苦心经营的幽州,正在被卢珪牢牢掌控,改造成对抗朝廷的堡垒。
入夜,则是军队频繁调动的沉重脚步声、盔甲鳞片的摩擦声、战马的嘶鸣声,以及城门开启关闭时铰链发出的巨大“嘎吱”声。
这些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如同沉重的鼓点敲在韩休琳的心上,提醒着他这座城市的控制权已彻底易主,卢珪正在紧锣密鼓地整军备战。
偶尔,在夜深人静时,风中还会送来隐隐约约的、压抑到极致的哭嚎声,女人的,老人的,孩子的……凄厉而短促,往往很快被更响的呵斥或脚步声打断。
“闭嘴!再哭连你一起……!”
“带走!”韩休琳知道,那是卢珪在继续清洗,在铲除异己,在将他韩休琳的印记从幽州彻底抹去,用恐惧的烙铁在每一个幽州人心上刻下“卢”字。
每一次听到,他都痛苦地闭上眼睛,紧握的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
刘豹那绝望的诅咒,如同魔咒般在他耳边回响:“卢珪——!!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范阳卢氏!我咒你们断子绝孙!不得好死!!!”
他仿佛能看到刘豹家眷被拖走时绝望的眼神,那诅咒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入他的心脏。
这天深夜,万籁俱寂,只有寒风在庭院中呼啸盘旋,如同无数怨魂在哭泣。
囚室的门被无声地推开,没有敲门,没有通传。
卢珪披着一件华贵的银狐裘斗篷,带着一身清冷的寒气走了进来,如同一个优雅的幽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