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沔脸上的笑意彻底僵住,转为不知所措的茫然。
李凝怀里的青布包裹“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却浑然未觉,只张着嘴,惊愕地望着族兄。
李白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方才还激扬如火的醉意,此刻仿佛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瞬间熄灭,只留下冰冷的灰烬。
他脸上那种惯常的、仿佛能融化一切愁绪的飞扬神采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茫然。
紫袍金冠依旧,但整个人却像是被抽去了魂魄,只剩下一个华丽的空壳。他踉跄了一步,不是走向人群,而是走向琴台边缘,走向那几根被遗忘的、灰黑斑驳的旧木栏杆。
他背对着所有人,面朝着台下那片被夜色吞噬的、模糊不清的旷野。秋夜的寒气无声地弥漫上来。
他伸出右手,那只曾写出锦绣诗篇、挥洒如椽巨笔的手,此刻却只是无力地搭在了粗糙冰冷的旧木栏杆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像是在寻找一个支撑,又像是要抓住什么早已逝去的东西。
时间仿佛胶着。琴台上只有风掠过竹叶的声音,以及众人压抑的、几乎听不见的呼吸。
一个极低、极轻的声音,如同梦呓般从李白倚靠栏杆的背影处飘了出来,破碎得几乎被风声揉碎:
“月……最亮的月光……”
他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声音断断续续,带着一种溺水者般的喘息:
“……是照在……坟头上的……”
最后几个字,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却又重得如同山岳崩塌,狠狠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紧接着,便是令人心胆俱裂的恸哭。
那不是寻常的啜泣,而是从肺腑最深处、从灵魂被撕裂的罅隙中迸发出来的哀嚎。
如同受伤濒死的孤狼对月长嗥,裹挟着无边的苍凉与绝望,瞬间撕破了秋夜的宁静,也撕碎了琴台上所有虚假的欢愉。
那哭声是如此巨大,如此猝不及防,震得烛火疯狂摇曳,几欲熄灭。
李白整个人扑伏在那粗糙的旧栏杆上,宽厚的肩膀剧烈地起伏、抽动。
泪水不再是滴落,而是决堤的江河,汹涌地奔流而出,顺着他深刻的脸颊纹路滚落,一滴,两滴……沉重地砸在下方那饱经风霜的旧木栏杆上。深色的泪痕迅速渗透进木头那干涸龟裂的纹理里。
他那只搭在栏杆上的手,此刻紧紧攥成了拳头,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咯咯作响,带着一种毁灭般的力量,一下,又一下,沉重地捶打着那根沉默的旧木。
“砰!砰!砰!”
沉闷的声响,如同擂在每个人的胸口。
高适第一个反应过来,他猛地放下酒觞,酒液泼洒了一身也全然不顾,几步抢上前,一只厚实的大手带着边塞风沙的粗粝,重重地按在李白剧烈颤抖的肩膀上:“太白兄!你……”
他想劝慰,声音却哽在喉咙里,只觉手下那肩膀的颤抖如同地震,传递着一种无法言说的巨大悲恸。
他素来豪迈果决,此刻竟也手足无措,只能徒劳地用力按住,仿佛这样就能止住那灵魂的崩裂。
杜甫紧随其后,他动作更快,几乎是扑到李白另一侧。他没有像高适那样试图用力压制,只是伸出双臂,似乎想将这位心神崩溃的诗坛巨擘拥入怀中,给予一点微薄的温暖和支撑。
然而,当他的指尖触碰到李白冰冷颤抖的紫锦袍袖时,手臂却僵在了半空。他看着李白深埋的头颅,看着那不断捶打着旧木的、指节已然渗出血丝的拳头,看着那汹涌的泪水迅速在灰黑的木头上洇开一片深色湿痕……
杜甫清瘦的脸上血色尽褪,嘴唇翕动着,那双洞察世情的眼中,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悲悯和无能为力的痛楚。
他悬在半空的手,最终只是轻轻地、无比沉重地落在了李白剧烈起伏的脊背上,如同安抚一个在噩梦中惊厥的孩子。
陶沔彻底呆住了。他精心策划的文坛盛事,他期待中足以彪炳史册的琴台雅集,竟在最高潮处以如此惨烈的方式崩塌。
他看着那伏在旧栏杆上恸哭捶打的身影,看着那两位手足无措的诗人,看着地上滚落的酒觞和散落的笔墨纸砚……所有的得意、所有的憧憬瞬间化为冰冷的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