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张着嘴,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觉得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彻骨的寒意攫住了他,让他动弹不得。
他精心擦拭一新的琴台,此刻仿佛成了一个巨大的讽刺。
李凝终于从极度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他发出一声短促的、近乎呜咽的惊叫,猛地扑向掉在地上的青布包裹。
他手忙脚乱地捡起纸笔,墨块滚落在地也顾不上了。
他跪坐在冰冷坚硬的青砖地上,铺开宣纸,抓起笔,笔尖蘸了蘸慌乱中打翻的墨汁,手臂却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他试图记录下眼前这足以撼动千古的一幕,记录下诗仙这石破天惊的悲恸,但笔尖悬在纸面之上,剧烈地颤抖着,一滴浓黑的墨汁“啪嗒”滴落,在洁白的宣纸上迅速晕开一大团丑陋的污迹。
他盯着那团墨迹,又猛地抬头看向栏杆旁那个崩溃的身影,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和墨汁混在一起。他死死咬着下唇,最终颓然垂下手,笔杆跌落,在纸上又拖出一道长长的、绝望的墨痕。
记录?如何记录?这锥心刺骨的瞬间,任何文字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李白的恸哭并未持续很久,但那短暂的时间,对琴台上的每一个人都如同漫长的煎熬。哭声渐歇,变为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噎。
他猛地抬起头,泪痕狼藉的脸上,那双曾让无数人倾倒的醉眼里,此刻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狂乱的火焰,是痛到极处后的毁灭欲。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根被他捶打和泪水浸透的旧栏杆,仿佛那是他所有痛苦的根源。
“哭什么!”他突然嘶吼出声,声音沙哑破裂,带着一种自嘲的狂怒,“哭个鸟!”
他猛地推开高适按在肩上的手,踉跄后退一步,然后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狠狠一脚踹在身边不远处一张摆满杯盘的矮几上!
“哐当——哗啦!”
矮几应声翻倒,杯盘碗盏稀里哗啦摔得粉碎,残羹冷炙、破碎的瓷片、淋漓的酒液四散飞溅,一片狼藉。
滚烫的汤汁溅到了离得最近的陶沔官袍下摆上,留下深色的污迹,陶沔却像被施了定身法,毫无反应。
李白看也不看那满地狼藉,他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喘着粗气,布满血丝的双眼茫然四顾,最后定格在琴台中央那崭新的桐木琴案上。他猛地抓起案上一个尚未开封的酒坛——那是坛新启的“单父白醪”。
他高高举起,用尽全身力气,朝着琴台边缘的方向,朝着台下那片沉沉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旷野,狠狠地、决绝地掼了下去!
酒坛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带着风声,坠入无边的夜色深处。
“啪——嚓!”
一声沉闷而遥远的碎裂声从台下传来,清晰得如同就在耳边。那是琼浆玉液粉身碎骨的声音,也是某种东西在每个人心中彻底碎裂的声音。
掼出酒坛后,李白身体晃了晃,仿佛被抽空了最后一丝力气。
他不再看任何人,不再说一句话,只是摇摇晃晃地转过身,拖着沉重的脚步,像一个战败归来的老兵,一步一步,蹒跚着走向下台的阶梯。
紫袍的下摆拖过沾满酒液和碎屑的青砖地面,发出簌簌的轻响。
他高大的背影在摇曳的烛火中,显得无比佝偻、疲惫、孤独,迅速被琴台边缘的黑暗所吞没,只留下一个模糊的轮廓,最终消失在台阶之下。
琴台上,死一般的寂静重新降临。破碎的杯盏,淋漓的酒痕,翻倒的矮几,散落的纸笔,还有那根被泪水浸透、仿佛在无声呜咽的旧木栏杆……一切都凝固在惨淡的烛光里。
高适的手还僵在半空,保持着被推开的姿势。杜甫悬在李白背上的手,终于无力地垂落下来。陶沔官袍上的汤汁污迹正缓缓扩大。李凝跪坐在墨迹狼藉的纸旁,无声地流泪。
风依旧吹过新栽的竹子,沙沙作响,却再难拂去这弥漫天地的沉重与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