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却已几步踱到那旧栏杆旁,伸出手,粗糙的指腹缓缓抚过那坑洼不平的木纹,动作轻柔得如同触摸一件易碎的珍宝。
指尖在木头的沟壑里轻轻刮过,带起一点陈年的尘埃。他微微眯起眼,仿佛在倾听木头深处传来的无声岁月。
“不必,”他开口,声音有些低沉,“留着吧。旧物……有旧物的筋骨。”他收回手,指尖捻了捻沾上的微尘,不再看那栏杆,转身望向台下渐渐被暮霭笼罩的城池和远处田野模糊的轮廓。
陶沔微微一怔,随即笑道:“太白兄高见,旧物自有风骨。来,诸位请入席!”
琴台之上,华灯初上。十几盏精致的铜雀灯台沿台边点燃,烛火在秋风中跳跃,将人影长长地投在青砖地上,摇曳不定。
几张矮几拼成环形,铺着洁净的细麻布。
菜肴流水般端上,虽非京都珍馐,却也是单父一地能搜罗到的最上等时鲜:黄河鲤鱼脍切得薄如蝉翼,山野獐子肉炙烤得焦香四溢,新采的秋蕈羹汤热气腾腾,更有本地窖藏的佳酿“单父白醪”,酒香醇厚,甫一开坛,便霸道地压过了菜肴的香气,弥漫了整个琴台。
酒过三巡,琴台之上已是觥筹交错,笑语喧哗。烛火跳跃,映得人脸上都浮着一层暖融融的红光。
李白紫袍的衣襟已微微敞开,玉冠也略有些歪斜,他一手擎着粗陶酒觞,一手在空中比划,高声吟诵着新得的诗句,声音激越,如同金铁交鸣,震得烛焰都为之摇曳。
杜甫坐在李白下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仔细倾听着,不时点头,眼神却偶尔掠过李白飞扬的眉宇,捕捉到那神采之下深埋的一丝倦怠与空茫。
高适则豪迈得多,他与邻座的县尉、主簿猜拳行令,声震屋瓦,大笑着将酒液一饮而尽,粗豪之气与这文人雅集竟也奇异地融合。
陶沔作为东道,殷勤劝酒,妙语连珠,竭力烘托着这难得的文坛盛事。
他心中明镜一般,今夜琴台之上汇聚的,是当世诗坛最璀璨的星辰,此夜之盛况,必将传扬天下,而他陶沔的名字,也将随之镌刻其上。
他望向李白的眼神,除了故友重逢的欣喜,更有一份精心培育的期待。
李凝则显得格外忙碌,他几乎滴酒未沾,一直侍立在李白身后不远处,怀中紧紧抱着一个青布包裹。
包裹里是他早已备下的上好宣纸和笔墨,只待席间哪位大家诗兴勃发,他便立刻上前铺纸研墨,记录下这千金难买的墨宝。
他的目光热切地在李白、杜甫、高适三人脸上逡巡,捕捉着每一个可能引发诗情的瞬间,手心里因紧张和期待而微微汗湿。
酒意愈浓,诗情愈炽。高适率先击箸而歌,声音浑厚,唱的是北地风沙、边关冷月,金戈铁马之声仿佛穿透夜色而来。
杜甫沉吟片刻,以箸轻叩酒盏边缘,清越的敲击声自成韵律,他缓缓吟出的是途经洛阳时亲见的宫阙巍峨与民间疾苦,词句沉郁顿挫,字字如锤,敲在人心坎上。
轮到李白了。众人的目光,连同跳跃的烛火,瞬间聚焦在他身上。李白长身而起,步履有些虚浮地走到琴台中央,那崭新的桐木琴案前。
案上并无琴,只有清冷的月光洒落。他并未取案上备好的笔,而是猛地拔出了腰间长剑!
寒光倏然一闪,映着烛火与月色。众人一惊,连喧闹的高适也瞬间安静下来。只见李白以剑代笔,手腕翻飞,剑尖在清冷的月光下划出一道道凌厉的银线。
他口中长吟,诗句如天河倒泻,奔涌而出。他咏的是东海浩渺,蓬莱仙山,是扶摇直上的大鹏,是酣畅淋漓的醉乡。
剑光缭绕,人影幢幢,诗句奇诡壮丽,仿佛不是出自凡人之口,而是自九霄云外倾泻而下的天籁。剑尖所指,仿佛有云雾聚散,星汉流转。
整个琴台被一种近乎神迹的狂放诗情所笼罩,众人屏息,陶沔眼中异彩连连,李凝更是激动得微微发抖,几乎拿不稳怀中的纸笔。
然而,就在这诗情剑意臻于极盛,如烈火烹油般的顶点,李白的声音却戛然而止。那激荡的剑光也随之凝滞在空中。
他保持着挥剑的姿态,身体却像是被无形的巨锤击中,猛地晃了一下。
紫袍的宽大袖口垂落,遮住了握剑的手,只有剑尖在微微颤抖,映着烛光,闪动着细碎而凌乱的光点。
喧嚣如潮水般退去,琴台上一片死寂。只余下秋风吹过新竹的沙沙声,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模糊的犬吠,还有那粗陶酒觞被李白失手碰倒在青砖地上发出的沉闷滚动声响,咕噜噜……滚出去好远,停在杜甫的脚边。
所有人的动作都凝固了。高适举到唇边的酒觞停在半空,酒液晃出,滴落在他的袍袖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杜甫正欲伸出的手僵在原处,目光紧紧锁住李白那突然显得无比孤峭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