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泼洒开的浓墨,将帝都染成一片沉郁的蓝黑。只有这间位于城市边缘的出租屋,还亮着一盏昏黄的灯,像茫茫大海中一叶孤舟的微光,摇曳在经济的寒流与生活的重压下。
黄亦玫轻轻拍打着怀中终于熟睡的女儿,赤着脚,像一只警惕的猫,在布满杂物的客厅里无声地踱步。孩子的呼吸逐渐均匀绵长,她这才敢慢慢停下,小心翼翼地将其放入紧挨着大床的婴儿床里。为她掖好被角,这个简单的动作里,浸满了母性的温柔与疲惫。
就在她直起身,准备去厨房给自己倒杯水的时候,目光不经意地扫过玄关。那里,方协文脱下的外套和鞋子,像一组沉默的物证,静静地诉说着这个夜晚,乃至这个家庭正在经历的一切。
那件灰色的羽绒服,是去年冬天在批发市场买的,价格不到三百块。如今,肘部已经磨得发亮,露出了底下浅色的内衬,袖口处还有一小块不起眼的、他自己用颜色相近的线粗糙缝补过的痕迹。它毫无生气地挂在那个摇摇晃晃的衣架上,像一个耗尽了力气的、瘫软的躯壳。
旁边,是他换下来的皮鞋。那甚至不能严格称之为“皮鞋”,更像是人造革的廉价货。鞋面布满了折痕,如同干涸土地上的龟裂,鞋尖的皮子已经磨损,露出了底下灰白的底色。最触目惊心的是鞋底与鞋帮的连接处,已经微微开胶,张开一道小小的、黑暗的口子,仿佛在无声地呐喊着他的奔波与辛劳。
黄亦玫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猝然攥紧,泛起一阵细密而尖锐的酸楚。
她想起不久前,方协文是如何讪讪地拒绝了她哥哥黄振华提出帮忙换租大房子的建议,那份混合着自卑与固执的“自尊心”,此刻与眼前这双开胶的皮鞋重叠在一起,显得如此苍白,又如此沉重。他不是不想要体面,他是要不起。他把他所有的“体面”,都兑换成了塞在她钱包里的、为数不多的钞票,兑换成了孩子那罐不算顶级但尚可的奶粉,兑换成了这间虽然狭小但尚能遮风避雨的出租屋的租金。
她心疼他。
这种心疼,具体而微,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她仿佛能看到他穿着这双几乎要张嘴的鞋,奔波在帝都冬日冰冷的水泥路上,穿梭于地铁站拥挤的人潮中,为了省下几十块打车费,在寒风中等待着永远人满为患的公交车。她能想象他穿着那件磨破了袖口的外套,坐在客户面前,努力挺直腰板,试图掩饰那份寒酸,去争取一个可能微薄但至关重要的项目。他像一头沉默的、负重的老牛,将所有的压力与艰辛都独自吞咽下去,只把一份看似“安稳”的现状,留给了她和孩子。
生活上的拮据,如同一条无形的鞭子,驱赶着他们不断收缩自己的欲望。她很久没有买过新衣服了,护肤品也从过去的国际品牌换成了最简单的基础保湿。逛超市时,她会不自觉地比较价格,挑选打折的菜品;网购车里,那些曾经让她心动的书籍、摆件,放了又放,最终还是会默默删除。她自觉地、几乎是无意识地,将自己融入了这种“省吃俭用”的节奏里,仿佛这是一种必须与丈夫共同承担的义务,一种对这份“同甘共苦”的无声回应。
然而,在这心疼与共担的背后,另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如同水底的暗礁,悄然浮现。
那是一种……陌生感。
她,黄亦玫,是在水木园的书香里,在父母兄长的宠爱下,在追求艺术与美的环境中长大的。她的世界里,曾经充满的是蒙德里安的构图、威尼斯玻璃的光泽、策展开幕式的衣香鬓影。她选择方协文,是选择了逃离苏哲那种高高在上、一切不可控的“风暴”,是渴望一种接地气的、触手可及的温暖与安稳。
可她从未真正准备好,去迎接这份“安稳”背后,如此具体、如此粗粝、甚至带着几分狼狈的贫穷。
方协文的这种牺牲,这种将自身物欲压缩到极致的生存方式,与她骨子里对生活品质的潜在追求,是格格不入的。她理解他的压力,感激他的付出,但无法从内心深处,真正地、全然地认同这种以彻底牺牲个人基本体面为代价的“奋斗”。这更像是一种存在于她阅读过的现实主义小说里,或是社会新闻角落里的场景,如今却成了她每日必须面对的、丈夫的真实写照。
这种认知上的鸿沟,让她感到一种无力。她无法像婆婆那样,纯粹地为儿子的“吃苦耐劳”感到骄傲(甚至婆婆也会心疼);她也无法像真正的贫贱夫妻那样,将这种艰辛视为理所当然。她处在一种夹缝之中,一边是知识女性理性的心疼与共情,另一边是源自成长背景的、对更好生活状态的本能向往。
她默默地走到玄关,蹲下身,拿起那只开胶的皮鞋。手指触摸到那粗糙的、冰冷的鞋底,感受到那胶水开裂处的毛糙。她找来家里常备的强力胶,就着昏暗的灯光,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将胶水挤进裂缝,然后用力按压,希望能让它多支撑一段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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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动作,充满了某种悲凉的仪式感。她黏合的,不仅仅是鞋子的裂缝,也是在试图黏合他们之间那日益扩大的、源于现实窘迫的精神裂痕,更是试图黏合自己对这份婚姻选择的、那份正在动摇的信心。
做完这一切,她站起身,望向窗外。城市的霓虹在远处冷漠地闪烁,与这屋内的昏黄形成两个世界。她回到卧室,方协文依旧沉睡,对妻子内心这场无声的风暴毫无察觉。他眉头紧锁,即使在梦里,似乎也在为明天的生计发愁。
黄亦玫躺在他身边,听着他沉重的呼吸,再听着女儿细弱的鼾声,心中那片心疼的海洋,底下涌动着的是更为汹涌的、关于未来、关于价值、关于这条路究竟通往何方的迷茫与忧虑。他省吃俭用筑起的堤坝,究竟能抵挡现实洪流多久?而她自己,在这堤坝之后,是安然栖居,还是最终会感到窒息?
夜色更深了。那双刚刚黏合好的皮鞋,静静地立在玄关,像一对疲惫的、等待下一次远征的脚注,注释着这个家的现状,也预示着前路的艰难。
生活的窘迫,如同帝都冬日里无孔不入的潮气,悄无声息地渗透进这间出租屋的每一个角落,浸染着每一寸空气,也慢慢侵蚀着人的心气。它不再仅仅是方协文深夜归来时眉宇间化不开的愁绪,也不再只是他脚上那双开了胶却仍在穿着的皮鞋;它具体成了冰箱里需要精打细算的菜量,成了犹豫再三才舍得下单的一包品牌尿不湿,成了黄亦玫看着镜中自己那件领口已经磨得起毛的旧睡衣时,眼底一闪而过的黯然。
这种无声的压力,黄亦玫无法视而不见。她心疼方协文的独力支撑,也无法完全安心于只做一个被供养者——即便这“供养”已是如此吃力。她那颗曾经在策展领域运筹帷幄、充满自主性的心,在奶瓶、尿布与婆婆的唠叨声之外,渴望找到一丝熟悉的节奏,一种能证明自己价值、并能切实分担重量的方式。
于是,在一个方协文加班未归、孩子终于在她臂弯里沉沉睡去的深夜,她拿起手机,点开了与嫂子苏苏的聊天界面。指尖在屏幕上悬停良久,那句在心中演练了无数次的话,打出来,又删掉,反复几次。最终,她摒弃了所有修饰和借口,发送了过去:
“苏苏,最近……有没有什么我能在家做的零活?翻译、写稿、或者资料整理都行。”
信息的末尾,甚至没有加上一个表情符号,那赤裸的询问本身,已透露出她全部的窘迫与决心。
苏苏的回复来得很快,带着她一贯的体贴与周到,没有多问,更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怜悯,只是干脆地发来几个文档和联系方式:“正好,有个艺术基金会需要一些海外展览资料的编译和短评,稿费按字数算,时间要求不紧,在家用电脑就能完成。我帮你对接一下?”
那一刻,黄亦玫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了一口气。是解脱,也是屈辱。解脱于找到了一个出口,屈辱于自己竟走到了需要如此隐晦求助的境地。
很快,第一个工作包发了过来。于是,在这间充斥着婴儿啼哭、婆婆观看家庭伦理剧的嘈杂声和厨房油烟味的两居室里,一个极其违和的“工作角”被艰难地开辟出来。
所谓工作角,不过是客厅角落,那张摇摇晃晃的折叠桌。它白天是餐桌,堆放奶瓶杂物,只有在孩子睡熟、婆婆也回房休息的深夜,或者偶尔孩子被婆婆抱去楼下遛弯的短暂白天,才能恢复它作为“书桌”的功能。
黄亦玫那台已经用了多年、运转起来风扇嗡嗡作响的旧笔记本电脑,被她重新拿了出来。打开它,熟悉的操作界面,却连接着与过去截然不同的工作内容。不再是运筹帷幄的国际策展方案,而是琐碎的、需要字斟句酌的翻译,是对着她曾经或许都不会多看一眼的二、三线艺术家展览资料,撰写着言不由衷的推荐短评。
工作的环境,充满了挑战。
常常是,她刚刚打开文档,找到一丝工作的状态,里间就传来女儿醒来的啼哭。她必须立刻放下一切,冲进去喂奶、换尿布、哄睡。一个小时的完整工作时间,对她而言都是奢侈。她学会了利用一切碎片化的空隙:孩子抱着在她怀里吃奶时,她用一只手艰难地翻阅旁边的纸质资料;婆婆带着孩子在客厅玩,她就缩在卧室的床头,膝盖当桌,飞快地敲击键盘。
婆婆对此很不理解。在她看来,儿媳的任务就是带好孩子,伺候好丈夫。对着电脑“敲敲打打”,既不能立刻换来柴米油盐,还占用了做家务的精力,是一种“不务正业”。她时常会抱着孩子,站在黄亦玫身后,带着审视的目光看一会儿,然后嘟囔:
“这玩意儿能挣几个钱?费眼睛,耗精神!有这功夫,不如把孩子的小衣服洗了,或者把地拖一拖。”
“协文在外面辛苦赚钱,你就在家弄这些虚的?别把孩子磕着碰着了!”
黄亦玫从不争辩。她只是抬起头,露出一个疲惫而模糊的笑容,轻声说:“妈,我就弄一会儿,很快就好。”然后,在婆婆不满的视线中,重新低下头,将注意力强行拉回屏幕上的外文词汇和艺术术语里。那沉默的坚持,是她守护自己内心秩序的最后堡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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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第一个月的稿费,通过苏苏转来抵达时,钱数并不多,甚至可能还不够方协文请一个重要客户吃一顿饭。但黄亦玫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个数字,心跳却莫名地加快。她几乎是立刻就算出了这笔钱可以买多少罐奶粉,多少包尿不湿,或者……或许可以给方协文买一双新的、不会开胶的皮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