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五晌午,瓦窑堡总装车间里的气氛有点怪。
往常这个时间,车间里应该满是叮叮当当的敲打声、砂轮摩擦的尖啸和工人们中气十足的吆喝。可今天,机器的声音稀稀拉拉,几个老师傅蹲在坦克底盘旁抽烟,烟圈慢悠悠飘向天窗透下的光柱里。两个年轻装配工凑在角落里,脑袋挨着脑袋,压低声音说着什么,时不时还发出克制的笑声。
荣克抱着一摞图纸从车间门口经过,觉得不对劲,停下来侧耳听了听。风把零碎的词句送进他耳朵:“……说是太平洋那边……美国佬厉害……鬼子撑不住了……”
“真的假的?那咱们不是快胜利了?”
“谁知道呢,反正听运输队老吴说的,他在师部听到的消息……”
荣克眉头一皱,抱着图纸转身就往技术科办公室走。
办公室里,林烽正在跟唐忠祥讨论特种钢的初步应用方案。见荣克进来,林烽头也没抬:“履带板的耐磨铸钢试样,什么时候能出来?”
“先不说那个。”荣克把图纸往桌上一放,压低声音,“林工,不对劲。车间里在传谣言,说鬼子快要投降了。”
林烽手里的铅笔停了停:“什么谣言?具体怎么说的?”
“版本好几个,有的说美国在太平洋打了大胜仗,鬼子海军快完了;有的说苏联要从北面打过来;最离谱的说是东京发生政变,天皇要下诏停战……”荣克抓了抓头发,“工人们心思有点浮,干活都没劲了。我刚才路过锻工车间,老孙他们那台汽锤十分钟才响一下。”
唐忠祥放下手里的钢样,眉头也皱起来:“这谣言哪来的?师部最近没发过这类通报啊。”
“运输队、往来人员、甚至赶集的老乡,都在传。”荣克苦笑,“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还夹杂着‘内部消息’、‘可靠人士’之类的词。我刚去食堂转了一圈,好几桌都在议论这事儿。”
林烽放下铅笔,站起身走到窗前。窗外,厂区的雪还没化尽,几个工人正慢悠悠推着小车往仓库去,脚步比平时慢了不止一拍。
“不是空穴来风。”他转过身,语气平静,“太平洋战场美军确实在推进,苏联红军在东线也节节胜利。但这些消息传到咱们敌后根据地,经过几道口,难免添油加醋,变成‘鬼子马上要完蛋’。”
唐忠祥急了:“那得赶紧澄清啊!现在正是开春生产的关键时候,要是大家都觉得快胜利了,松了劲,别说新装备研发,连正常生产都得受影响!”
“澄清当然要澄清。”林烽走回桌边,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着,“但不能简单地说‘谣言不可信’。战士们、工人们盼胜利盼了这么多年,突然听到这种消息,心里有期待是正常的。关键是要把道理讲清楚——为什么现在不能松懈,为什么还要造更多、更好的装备。”
他抬头看向荣克:“通知各车间主任、技术骨干,晚饭后到仓库开会。另外,让老赵把装甲营的班排长也叫上。记住,不是‘辟谣大会’,是‘动员大会’。咱们得把形势摊开说透。”
荣克应声要走,林烽又叫住他:“等等。你亲自去一趟通讯科,把最近三个月所有缴获的日军装备清单,特别是新式装备的部分,整理出来。还有,找一份去年秋天到现在,咱们根据地周边日军据点兵力变化的统计。”
“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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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六点,仓库里黑压压坐满了人。没有主席台,林烽就站在那排步话机前——上次联欢晚会用过的设备还没撤走。油灯的光把他影子拉得老长,投在身后挂着的根据地地图上。
“今天不念文件,不读报告。”林烽开门见山,“就聊聊天,说说咱们现在到底是个什么形势。”
底下安静下来,只有油灯灯芯噼啪的轻响。
“先说说好消息。”林烽的声音在仓库里回荡,“国际反法西斯战争,确实在往好的方向发展。苏联红军在斯大林格勒打了大胜仗,正在向西推进;美军在太平洋跳岛作战,一步步逼近日本本土。这些都是事实。”
有人小声议论起来,能听出语气里的兴奋。
“但是——”林烽提高了声音,“这些胜利,离咱们太行山,离咱们华北敌后战场,还有多远?”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点着太行山的位置:“咱们这儿,鬼子还有多少兵力?光华北方面军,常驻兵力就在二十五万以上。他们控制着所有铁路、主要公路、大城市和资源产区。咱们瓦窑堡所在的这片山区,往东八十里就是平汉铁路,往北一百二十里就是正太路——这两条线,鬼子重兵布防,从来没有放松过。”
仓库里彻底安静了。
“再说装备。”林烽从荣克手里接过清单,“去年十月到现在,咱们周边日军据点,新增九二式重机枪四十七挺,新增掷弹筒一百三十具,新增迫击炮二十八门。这还只是咱们侦察到的。另外,根据情报,日军正在给部分部队换装新式的九九式步枪,枪械性能比咱们现有的中正式、汉阳造都要好。”
他放下清单,目光扫过全场:“鬼子要投降了,还会这么积极换装新武器、加强据点火力吗?”
底下有人摇头。
“再说回咱们自己。”林烽走到那排步话机前,拍了拍其中一台,“咱们去年造了两千台步话机,前线反馈很好。可鬼子呢?他们早就普及了电台到中队级!咱们的坦克,一年造四十辆,鬼子一个甲种师团就有上百辆坦克装甲车!咱们的122毫米自行火炮,一次齐射能覆盖两千平方米——可鬼子的150毫米重炮,射程是咱们的两倍,威力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