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二,王家湾炼钢厂里热得像个蒸笼——不是天气回暖,而是那两座新加的平炉正烧到最旺的时候。
厂长何强站在三号炉的操作台上,脸上被炉火映得通红,手里捏着一根长柄取样勺,眼睛死死盯着炉内翻腾的金白色钢水。炉前工老秦抹了把额头上淌成小溪的汗,哑着嗓子问:“厂长,这炉……能行吗?”
“闭嘴,看火候!”何强头也不回,声音像绷紧的钢丝。
这是第七炉试验。前六炉,不是硫磷含量超标,就是合金元素烧损过度,炼出来的钢锭要么脆得像饼干,要么软得像泥巴。何强三天没合眼,眼珠子熬得跟炉火一个颜色。
炉内,钢水表面泛起特殊的火焰颜色——那是铬、钼等合金元素在高温下特有的反应。何强心里默数着时间,猛地一挥手:“加最后一批脱氧剂!准备出钢!”
长长的铁钎将合金料包推入炉内,钢水剧烈沸腾,火花四溅。又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的五分钟,何强终于直起腰,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出钢!”
钢水沿着出钢槽奔腾而下,注入早已准备好的锭模。暗红色的钢水在模内缓缓凝固,表面逐渐形成特有的蓝灰色氧化皮。何强抓起一把水淬过的钢屑样本,疾步走向旁边的简易化验棚。
棚子里,从瓦窑堡赶来的材料工程师周工已经等在那里。他接过样本,迅速进行火花鉴别、硬度测试和断口分析。显微镜下,金属组织呈现出细密的回火索氏体结构;断口呈细腻的银灰色,没有粗大晶粒和杂质偏析。
周工看了足足十分钟,终于抬起头,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成了,何厂长!这炉钢,按林主任给的指标——抗拉强度85公斤每平方毫米,延伸率18%,冲击韧性完全达标!是合格的中碳铬钼钢!”
操作台上传来压抑的欢呼声。何强一屁股坐在旁边的铁凳子上,这才感到双腿在发抖。他摸出烟袋,手抖得半天没点着。
荣克就是这时候进的厂。他刚从瓦窑堡过来送新的合金料,一进门就看见何强这副模样,打趣道:“老何,你这是炼钢还是炼仙丹?脸都快跟炉子一个色儿了。”
何强深吸一口烟,没理他的调侃,指了指那排正在冷却的钢锭:“第七炉,成了。告诉林主任,他要的特种钢,咱们能炼了。”
荣克这才收起笑容,走到锭模前。新出的钢锭还散发着逼人的热气,表面那层蓝灰色的氧化皮在厂房天窗透下的光里,泛着某种沉甸甸的光泽。他蹲下身,用手指关节敲了敲,声音清脆而坚实。
“好家伙……”荣克喃喃道,“这就是能造更厚装甲、更耐高压炮管的钢?”
“不止。”何强站起来,走到墙边挂着的一块小黑板前,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化学式和温度曲线,“林主任给了三个牌号:第一种是中碳铬钼钢,做坦克装甲和炮管;第二种是高强度弹簧钢,做火炮复进机和车辆悬挂;第三种是耐磨铸钢,做履带板和发动机关键件。”
他顿了顿,声音里透着疲惫也透着骄傲:“这三样,现在咱们都能炼了。虽然成品率还不到七成,但只要料够、时间够,一个月百来吨不是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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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当天下午就传回了瓦窑堡。林烽正在和唐忠祥讨论覆铜钢弹壳量产后的质量波动问题,荣克风风火火闯进来,嗓门大得能把屋顶掀了:“林工!王家湾那边——成了!”
听完简要汇报,林烽立刻起身:“走,去看看。”
一行人骑马赶到王家湾时,已是傍晚。炼钢厂里灯火通明,两座平炉和原有的三座小转炉都在运转,叮当声、风机声、钢水奔流声混成一片钢铁的交响。何强正领着几个技术骨干在清理新出钢锭的表面,见林烽来了,只是点点头,继续手里的活儿。
林烽也不急,蹲在一旁看。等何强忙完一段,才开口:“第七炉的完整数据?”
何强从油腻的工作服口袋里掏出个笔记本,翻到某一页递过去。上面详细记录着每一炉的配料、温度、时间、化验结果和问题分析。林烽一页页翻看,看到第六炉失败的原因是“钼铁加入时机过早,烧损率达40%”,而第七炉调整后“烧损率控制在15%以下”。
“学费交得值。”林烽合上笔记本,“这七炉的摸索,比读十本冶炼手册都有用。”
何强这才露出点笑模样:“可不是嘛。头两炉炼废的时候,我心疼得睡不着觉——那些铬铁、钼铁,都是同志们用命从敌占区搞来的。后来想通了,不交学费,就学不会真本事。”
他领着林烽走到仓库区。那里已经整整齐齐码放了二百多吨新出炉的特种钢锭,像一座座深灰色的方碑。何强拍着最近的一块钢锭:“从腊月二十三到今天,一个月零两天,我们炼出了一千三百吨合格的特种钢。按现在的成品率,到三月底,还能再出八百吨。”
林烽的手指抚过钢锭冰凉的表面。那些钢锭沉默着,却仿佛蕴藏着某种即将爆发的力量。他转头问:“新加的两座平炉,运行稳定吗?”
“基本稳定,就是耐火材料损耗快。”何强指了指炉子方向,“炉衬用的镁砖,咱们自己烧的质量还是不如战前进口的。现在平均每炼五十炉就得小修,八十炉必须大修。我已经派人去邯郸那边找镁矿了,看能不能自己烧更好的砖。”
唐忠祥这时插话:“林主任,有了这批特种钢,咱们几个预研项目就能推进了。特别是那个轻型防空武器的炮管材料——之前用普通钢模拟,打不了几百发就烧蚀严重。”
“不只是防空武器。”林烽的目光扫过那些钢锭,像是在看一张张未来的图纸,“太行-1型坦克的正面装甲,如果从现在的45毫米匀质钢换成50毫米铬钼钢,等效防护能提升三成以上。122毫米自行火炮的炮管,如果全用特种钢制造,寿命也许能从六千发提到八千发。”
荣克听得眼睛发亮:“那咱们明年的装备,岂不是要鸟枪换炮?”
“没那么快。”林烽摇摇头,“新材料要用得好,得重新设计、重新试验。比如更厚的装甲意味着车重增加,发动机、传动系统都得跟着调整。这是个系统工程。”
他转向何强:“老何,炼钢厂现在的最大瓶颈是什么?”
何强想都没想:“三个:一是合金料供应不稳定,铬铁、钼铁、镍板都得靠缴获和地下渠道;二是耐火材料寿命短,修炉耽误时间;三是化验手段太原始,现在主要靠老师傅的经验和简单的火花鉴别,成分控制精度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