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种看尽千帆后的淡然。
“我们又见面了。”谈漪抱着螺钿紫檀琵琶坐下,“这个琵琶,我原打算送给你母亲的,然而当初……你应该都知道了。因为当初大案,我不得不隐匿行踪,和你母亲失去联系。”
沉甸甸的琵琶,布满银色螺钿,展开的四瓣花重重叠叠,背板后也镶嵌了不少螺钿,有壁画上的飞天纹样,银丝勾勒出莲烟和裙带。
卢蕤听说壁画中有反弹琵琶的仙人,此刻在琵琶背板上见到了。
“先妣已去世一年有余,实在是……可惜了。”卢蕤接过谈漪递来的琵琶,他并不会弹,却听过母亲的琵琶曲。
那是一种铮亮的银色,和父亲的笛声配合在一起,有边城飞沙特有的辽远和苍凉。
“我猜,你肯定好奇,李寻真和我的关系。他的故事,一般没人想知道,因为无论对内还是对外,他都是叛贼。”谈漪掖了掖斗篷,遮盖自己的瘢痕,日光下彻,洒落在鸦睫上,“可只要有一个人想知道,我就愿意讲。”
……
晋阳城的大善人、当世活佛、功德亿万计……李寻真听多了这些话,也救过很多困顿之中的人,他们之中有些是江湖游侠,有些是流民,如拜神祇一般,遥遥望着他。
谈漪只不过是李寻真所救之人里最微不足道的一个。
佛光寺的僧人就不懂了,李寻真明明潇潇洒洒来去无牵挂,对成家无甚想法,为什么会去救一个花魁?
那样一个在污泥中的人?
李寻真不在乎,他想了,做了,就这么简单。
“希望你弹琵琶,是因为自己喜欢,而不是因为要谋生。”李寻真笑着说道,“我想听听这世上最纯粹的琵琶。”
谈漪怀抱螺钿紫檀琵琶,握紧拨片,在月光和桐花下,转轴拨弦。
她即兴起的曲子,并没什么曲谱可依靠。多年来,琵琶一直伴随着她,是朋友,也是唯一的挚友。
她也想过,若不是因为乐曲娱情,再加上她的妖冶容颜,她一定会喜欢弹琵琶。
为什么不喜欢呢?
乐曲渐渐急了,犹如千万沙鸥掠过银沙般的海滩,其中有一只奋力飞也跟不上去,结果和同伴失散,折了腿,只能在地上哀鸣。
旋即便是汹涌波涛,滔天巨浪。
铮铮琵琶声戛然而止,谈漪即兴一曲,弹毕已是筋疲力尽。
李寻真望着她,眼里没有一丝垂涎和玩味,反倒是皱着眉头,满腔悲悯溢于言表。
“我救了你,可我救不了千千万万和你一样的人。”李寻真站起身,“他们都说我是活佛,可我知道我不是。”
“你救了我,对我而言已经够了。”谈漪苦笑道,“若你不救我,我也只能了此残生,嫁给一个同为贱籍的男子,当垆卖酒,和酒客打情骂俏,甚至出卖色相和身体。”
“是么。”李寻真走到窗前,随手摘下一束丁香花,“自以为自己是在拯救的人更可怕,你不觉得么?”
谈漪没听懂这句话,后来想起,才知这是意有所指。
“你有什么心事?”谈漪问。
“我觉得自己什么也不是,朱墙琉璃瓦,和万贯家财,总有一天会连渣也不剩,至于名声,也什么都不是。我现在是活佛,有一天就能变成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李寻真把玩着丁香花,倒是不介意把心里话说出来。
“那说明有些人不值得你救,你是好人。”
李寻真笑了笑,慨然道:“谢谢你的夸奖,不过我不在乎什么值得不值得。”
他把丁香花塞入谈漪手心,“你看,窗外的丁香花开了。”
有一天会凋谢,也总有人看不到它盛开的模样。
也就是说,总有那么一些人不知道,这树花曾经恣意地开放过,不染尘埃。
谈漪很幸运,她见过茂盛的丁香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