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坐上大花轿的那一刻起,我就是冠军侯府的人了……”新娘金娥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泪水像开闸的洪水一样泛滥,她将那支双钩白羽箭递给我,胸部因激动而剧烈地起伏着,“霍大哥,当初是你在长陵用这支箭射死了饿狼,从狼口里救下我,我们才有了这段姻缘。如果你不乐意和金娥结为夫妻,就请你用这支箭射死金娥。金娥生是霍家的人,死是霍家的鬼,绝无半点儿悔恨!”
金娥的嫂子听了妹子的哭诉,喊道:“金娥,你疯了,哪里黄土不埋人,你非要冠军侯不嫁?”
“要么拜堂成亲,要么杀了金娥,你自己选择!”
我接过金娥手里的那支箭。
“霍去病,”金娥的堂嫂疯狂地叫道,“你敢射我妹子?”
“你错了!”我捏着那支箭冷笑道,“我霍去病的箭只射杀犯我疆土、杀我百姓的匈奴人,绝不会对自己的亲人下毒手!”
“还不快回家去换新衣裳!”卫少儿长吐一口气,嗔道,“三公六卿和京城六百石以上的官秩都到冠军侯府了,你舅舅一个人应付不过来……”
校尉徐自为连忙过来拉我,我迅疾拉圆了弓,大吼一声,那支曾经射死咸阳长陵饿狼的双钩白羽箭,带着凌厉的呼啸,嗖的一声穿透了箭靶的中心……
我婚后的第二天,舅舅就派人来告诉我,火绒失踪了。将军府邸的仆从告诉我,我结婚那天,火绒流着泪喝了一坛又一坛卫青窖藏的烧酒,喝醉了就拿出她的胡笳呜呜地吹,哭一阵笑一阵,特别吓人……我没听完,就骑上火绒赠予我的汗血马,冒着鹅毛大雪一溜烟地冲出冠军侯府。
我骑着战马跑遍了整个长安城,找遍我和火绒去过的九市所有的酒肆、客栈,始终没有找到火绒。后来几天,我甚至去了蓝田山、灞桥、甘泉宫和咸阳古城,但是始终找不见火绒。
我想起我出征前夜和火绒去过的渭河边。
当我来到渭河边,在白雪皑皑的石头上,我看到火绒遗留在石头上的胡笳。可怜的匈奴姑娘在我洞房花烛夜的晚上,一定一个人冒着风雪,吹着胡笳坐在这里到天亮,凛冽的西北风和漫天大雪一定将她冻成了雪人……“火绒———”一行泪水沿着我的脸颊无声地滑落下来,“你在哪儿?”
漫天雪花飞舞,静静地落在东流的渭河上。
冰冷的残月还弯弯地挂在西边的天上,金娥娇小柔弱的身子已经开始在冠军侯府邸里里外外地忙活了。
婚后,我每天早上起来习武,都看见金娥装扮得停停当当在忙碌着。我不知道金娥是何时起身的,甚至怀疑金娥根本就没有睡。寒冬腊月的早晨,长安城里总是霜华满地滴水成冰。庭院里、瓦当上,一片浓重的惨白。咄咄逼人的寒风,刀子一样割得人脸生疼。因为我厌恶卫少儿,不让她踏进我冠军侯府一步,但我将疼我爱我的外祖母接到冠军侯府来了。这个家里里外外就全靠金娥了。但我并没有因为金娥的操劳而去爱她、心疼她,火绒的生死才是我心里最牵挂的。
手里握着秋水莲花剑的我,无言地看着十六岁的金娥红唇噘起来,向纤纤素手上哈着热气,然后是打扫庭院,然后是摆好腌菜,又用陶质的鬲去煮粥。金娥弯了腰去吹火,烟火呼呼啦啦地扑向她。在浓烟缭绕之中,金娥的样子显得十分柔顺,像蓝田山野里一只温顺的麋鹿。我的冠军侯府有的是厨娘和打扫庭院的下人,但婚后金娥非要每天亲自干这种不属于她的粗活。
突然,金娥跳起来,蹙着眉,一只手捧着另一只手甩动,把樱唇鼓起来,吹着烫伤的手指,美丽的眼睛却看着我。乞求爱怜?倾吐幽怨?抑或是让我去帮忙?
我把脸拧到另一边,扎一个马步,按照一百八十套的梅花剑套路舞起剑来,看也不看金娥一眼。
金娥的眼睛里涌起了汪汪的泪水。
我兀自舞剑。金娥抹去委屈的泪水,一边煮着粥饭,一边腾出空伺候外祖母梳洗去了。
把金娥迎娶回来的那个晚上,喝了三坛子酒的我,被舅舅卫青斥骂着进了新房。在一双大红蜡烛的照耀下,我仔细地看了这个我从狼嘴里救出的姑娘,吃惊不小。不是由于她的美貌,而是因为金娥生得太像火绒了!红烛下,金娥那流动着两朵红烛的眼睛弯弯的,蛾眉长长的,双唇红红的,不胜娇羞。金娥和火绒的眉眼简直别无二致。不同的是,火绒的眼睛里是那种塞外贵族女孩什么荣华富贵都经历过了的成熟与灵慧;金娥的眼睛要更纯情,更朴实,总是流动着怯生生和似乎不停询问着什么的目光。火绒的脸上有一种淡淡的清高的美;金娥呢,更多的是清纯和质朴,又藏着一层淡淡的忧伤。
面前美丽的新娘不由得令人怦然心动。
我的心里结着疙瘩,总觉得这女子是一张无形的罗网,特别是我觉得这女子背后竟然有帝王、权力、家族、宗法、父母、伦理、道德等一层又一层的桎梏,这些桎梏伤及了我的自尊。更重要的一点,就是这个女子让我失去了自己真正的爱人,背叛了自己和火绒的初恋。她曾经做过淮南王太子刘迁的妃子,这让我感到不舒服;火绒的生死不明,让我更加郁闷,心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火气,所以我努力去抵抗。抵抗的方式很愚蠢,硬拗着自己不去看那张美丽得令人炫目的脸。不看归不看,那张脸竟然在我的余光里跳跃闪动,诱惑着我,让我捧着天子赠送的《孙子兵法》的简牍静不下心。那一天,直到夜深人静鸡叫头遍的时候,我才说:“天色将晚,歇息吧。”
不料,听了我的话,金娥竟然吧嗒吧嗒地落下了眼泪。
“哭什么?”
“是的,金娥不该哭。”
“不该哭你哭什么?”
“我心里……很……害怕。”
我终于找到发泄心中怒火和郁闷的由头了。我烦躁,我痛苦。在我一战成名的时候,天子不顾我和火绒的感情,一纸诏书将这个曾嫁给淮南王太子的女人赐婚于我。这些日子,我憋闷得太久了,我想借题发挥。而且,我一见金娥的眼泪,就想起火绒的泪水,心里就像被烙铁烙了一样难受。
“怕什么,你的怕从何而来?你已经是冠军侯的媳妇了,你还会有什么可怕的?”
“妾不怕了,这就不怕了,妾给你脱靴子。”
“走开!”一声怒吼,犹如一个晴天霹雳。
我的心里痛快了许多。
金娥完全被吓住了,惊呆了,连“不怕”也不敢再说了。她止了泪瑟瑟发抖。我坐在一旁,佯装读书简,不时偷看一眼金娥。这女子竟然那样可怜,全然没有在射箭场上说出那番不顾生死之话的勇敢,她蜷缩在新婚洞房的墙角,渐渐地睡着了,眼角还挂着晶亮的泪珠。
霍去病啊霍去病,你这是怎么啦,为什么要对一个弱女子发威?你的威风应该施展在北伐匈奴的两军阵前。你何苦要对一个弱女子发火,要不是你在长陵的饿狼口里救了她,哪有今天这许多痛苦和烦恼?你救了她,她就注定这辈子要做你的妻子,这难道不是上苍的安排吗?何况在你小的时候,金娥就给你吃过她在长安街讨饭要来的半个高粱面饼子。半个饼就情定一生,一切都是命,一切都是前世的缘分。
我长叹一声,走近金娥,端详着睡梦里还在抽抽噎噎的女子,心里泛起了柔情。我用手掌轻轻拭去了金娥眼角和脸颊的泪花,金娥醒了,她一头扑进我的怀里,嘤嘤地哭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