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岂非自降身份,成了自己所鄙夷的『器』?
这似乎是对的,但是又有什么地方不对。
又是一阵隐约的、沉闷的撞击声从北方传来,伴随着砖石垮塌的细微震动。
陈群睁开眼,目光落在书斋角落摆放的一盆兰草上。
那是他颇为喜爱的佩兰,花叶清香。
这是他用来暗喻自身『清雅』之物。
此刻却因城内外事务繁重,仆从也鲜能轻易进入厅堂之中,导致叶片边缘已有些许干涸泛黄了。
或许是秋冬将至了?
陈群提起一旁的水,略微浇灌了少许。
他忽然想起了另一句话,『子曰: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
多么精辟的论述。
陈群以为自己是能够『周』的。
然而现实是,他陈群想要『周』,想要团结邺城上下所有力量,却发现举步维艰。
城中各股势力盘根错节,曹氏、夏侯氏自成一系,颍川同乡、冀州本土、兖豫旧部……
彼此之间,『比』的现象无处不在。他若要强行整顿,深究武库、粮仓、工役中的种种弊端,势必要触动这些已经『比』在一起的利益网络。
届时,恐怕骠骑军未至,邺城内部自己就先分崩离析了。
所以,他只能打着『周』的旗号,进行妥协。
他默认了这种『比』的存在,甚至在一定程度上,他还不得不利用这种『比』。
让那些贪婪的校尉、掾史们去管理武库、粮仓,因为他们『比』得更紧密,更能有效地驱使下属,哪怕这种『有效』是以牺牲质量和长远利益为代价。
让那些彼此勾连的官吏去维持坊市秩序,征调民夫,因为他们更能『理解』上意,更能『果断』地执行诸如坚壁清野、封锁坊门之类的严苛命令。
至于这些命令执行下去,底层民众会如何想,如何承受?
陈群其实知道的……
但是他可以装作不知道。
陈群的脑海中,再次回荡起少时读到的句子:『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是了,这便是理由。
他经常说,『非常时期,行非常之法。』
说得多了,任何时候都变成了『非常时期』,『非常之法』也就变成了常见规定。
比如……
再比如……
陈群难道不知道那些一道道的『非常之法』,年年月月动不动颁布,修正,暂行,临时的各种法律规章其实都有问题?
可是他只能是一遍遍的说服自己,表示那些普通民众目光短浅,难以理解坚守邺城的重大战略意义,难以体会为了『大局』做出『必要牺牲』的深意。那么,就不必让他们『知之』,只需用强力和秩序,『使由之』即可。
关闭坊门,隔绝南北,严格管制,都是为了『保护』他们,为了『稳定大局』。
至于这过程中产生的怨气?
陈群也同样找到了理由,那不过是『小人』的『比而不周』,是不可避免的阵痛。
让『小人』继续苦一苦,忍一忍就好了。
陈群起身,缓步走到窗边。
喧嚣,仿佛就在耳旁。
模糊。
他可以去城墙上听的清楚,可是他现在却在官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