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觉得需要,可以。我无所谓。”钟屹试了试可可茶杯的温度,推给小都,“现在不烫了。”
小都道了谢,接过来。
熟悉的醇香令她的心情有所平复,“我还需要一些照片,放在专访里。价钱的事陈威和你谈。”
“从我网站上找吧,不用谈钱。别选带水印的。那些不是我的了。”钟屹又是轻描淡写的样子了。
“你的慷慨我们很感激,但大家在商言商。”小都竭力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另外,我还想要一张你的照片。你知道的,人物专访,这个不能少。”
“我不给自己拍照片。只有证件照。”钟屹摊了摊手,表示无能为力,“你见过理师给自己剪头吗?”
“可大画家也会有自画像的!”
“自画像?那不是比ps还厉害?”钟屹哼笑了一声转过脸,手指下意识地在桌面上划着。
他的手指很漂亮,长而有力,没有突出的骨节,却绝不纤弱。但小都最喜欢看的是它们摆弄相机时的样子——换镜头,选功能,按快门……果断,灵巧,有力,没有一个动作多余。她甚至想过偷偷拍些那手的照片,作为自己的私藏。
“既然你自己没有,那我们只好献丑了。”小都从包里拿出一叠照片,递给他,“看看有没有凑合能用的?”
她问他要照片,其实也就是想知道,他眼中的自己会是什么样子。
钟屹有些诧异地接过照片,很快就从头看到底,停在最后一张上端详着。
照片上,钟屹站在窗前,半侧着身看向窗外。
背景几乎都是黑色。
光线透过窗户,把他毫无表情的脸映得如木版画般。
窗棱的影子打在他白色的恤衫上,使他看起来像是被囚禁在牢笼里。
而他望向窗外的眼睛里,有着燃烧着的向往和野性的渴望。
记忆里,这是第一次从照片上这么认真地审视自己。
有点陌生的紧张和羞赧。
他认出这是充当影棚的那个老式礼堂。工作间歇,他喜欢站在那大窗户前,看那棵古老香樟树的影子在墙上攀爬,看铅白色的云彩在天空游弋。
他觉得这样既可以休息疲劳的眼睛,也可以考虑下一组照片的拍摄。有时,他也会想到那不久前还在的地方,计划下将要去的地方。
那时候,他总是放松的。
他以为没有人会注意到。
从专业角度看,拍摄的人没有什么技巧。相机应该是中档的单反机,从景深上看得出是用了长焦镜头,而且是仰拍。这个人要么比自己矮,要么就是怕被现故意压低了机位。
不过,有了刚刚好的光线,刚刚好的角度,刚刚好的情绪,其它的就都不重要了。
就算他自己操刀,也不会有这样的效果,这样的精准。
他不敢相信,这一次,是他这个“猎人”被别人摄取了魂魄。
也许是运气,也许,就是浑然不觉中的注定。
“你拍的?”钟屹拎着照片看向小都。
只可能是她了。
小都老实地点点头,“我也是拍了做预备的。我把文件都给你,你选好了自己修吧。”
这张也是小都自己最喜欢的照片。
她刻意把它放在了最下面。而他,也果然选了这张。
“不用了。剩下的你的美编都能做。”钟屹把照片放在桌上,顺手抄起空的矿泉水瓶,向饭厅走去。
他尽量使自己的步伐显得沉稳,背影看来镇定。
站在厨柜前,双手撑在水池边上,看着刚才被他匆匆洗干净的白瓷杯,钟屹又感到了那种越来越频繁的躁动不安和越来越真实的恐惧。
那是来自他一直精心藏匿,圈养,闭痹着的洪水猛兽的苏醒和躁动,是它即将冲破禁制,席卷而出的恐惧。
对于纯粹的美,他会振奋,会惊叹。但面对与生俱来的易感又敏锐的心灵,来自生活的善解与细腻的感知,以及那虽蛰伏但仍然澎湃的活力和涌动着不知要奔向何方的激情,却是让他颤抖着窒息。
就在不久之前,他还很满意自己的生活和自制能力。或许在内心深处有点点的寂寞,点点的迷惘,点点的不快活,可至少他是满足的,平静的。
但现在,一切都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