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春抿了抿唇,心情沉重起来,她再看过去时,竟觉得这匹马的眼中有莹润水光,好像在流泪。
唐春忍不住想起李弗,若是他自己的战马跟他上了战场,是不是就绝不会因为受惊抛弃主人,李弗还能活着回来。
“它有名字么?”
“有,叫赤风,才五岁。”
唐春贴近它,费力地伸出手摸了摸它的鼻子,感受它喷出的鼻息,喃喃道:“赤风啊赤风,你忠心念主,想绝食饿死自己,可是你的主人不想在地底见你啊。你还是匹小马呢,李弗要是在地底下看见你,该多难过啊。”
赤风眨着眼睛看唐春,似乎在听她说话。但汪钰再把草料递到它嘴边,它还是不吃。
过了两天唐春特地托人买了一个马的木雕,巴掌大小,刷了红色的漆。大同是边塞城镇,人与马同吃同睡,马的木雕随处都能买到。她拿给赤风看,
“看,它就是你,等李弗下葬的时候,我就把这个放在他身边,这样你就能一直跟着他了。”
她把红色木雕放在赤风面前翻来覆去地展示,然后抓起一把草料,“喏,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你一定饿坏了吧,吃吧。”
赤风打了个响鼻,鼻子蹭了蹭她的手,嘴巴一张,终于开始吃饭了。
唐春一边夸它好马儿,听人劝吃饱饭,一边说:“你还会有新的主人,还能再上战场,这次可要跟牢了啊。”
————
在另一片冰凉湖畔,
满都海的尸体回到了鞑靼王庭,她的马驮着她一路北行,到达王庭时她从马背上坠下,早已没了气息。而一路护送她的鞑靼士兵亦是伤痕累累,到达驻扎地后来不及说一句话就断了气。
王帐内,巴图孟克看见满都海安静地躺在那里,面庞雪白,胸口有一支短箭,血迹已经干涸到发黑。他仿佛遭受重击一般向后仰倒,幸好托郭齐站在他身后,立即扶住他。
巴图孟克稳住身体,从怀中掏出一小块布,颤抖着手靠近满都海的衣袖,那里有一块缺角。他凑近,拼上了。
严丝合缝,这就是满都海。
巴图孟克背对着所有人,微微垂首,声音清晰又平稳,“传我的命令,秘不发丧,就说哈敦怀有身孕,需要静养。把察哈尔、喀尔喀和兀良哈的首领找来,亦思马因窥视我们,哈敦之前已经制定了对策,我们按照哈敦的话去做。”
众人不敢多言,领命而去。
王帐内终于安静下来,巴图孟克站在那里,神情平静到僵硬。过了一会儿,他才迈起脚步,跪坐在满都海的身前,轻轻地靠近她,端详着她的面孔。她的脸僵硬灰白,仿若睡梦中的宁静,这张脸上无法再摆出倨傲威严的表情,也不会再睁开眼睛用温情的目光凝视他。
巴图孟克把额头抵在她的额头上,他感觉到那里几乎没有温度,冷冰冰的。是啊,她在冰天雪地里漂泊了那么久才回家,当然很冷。
无声无息地,帐内突然传来细微的‘啪嗒啪嗒’的声音,一滴滴眼泪打在满都海的脸上,她的睫毛因为泪水颤动了一下。
就那么一下,巴图孟克立马屏住呼吸,小声地叫她,“满都海,满都海?”
王帐里寂静无声,当然没有人回答他。
许久,巴图孟克终于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紧紧地贴着满都海的脸,再睁开眼,他的眼底一片赤红。
“我孛儿只斤·巴图孟克发誓,此生与明朝不死不休,我的子孙后代,要杀尽每一个汉人,蒙古铁骑终有一日要踏过大明的每一座城池,以报此仇!”
满都海,蒙古汪古部人,家族世代与黄金家族结为姻亲。她文武双全,足智多谋。据说她出生的那一天,从天际飘来一朵五彩祥云,祥云间有轰隆隆的天鼓声,似长生天欢送星宿下凡。一只被称为鸟中之王的大雕鸟飞落在帖木儿丞相帐篷顶上大声叫着,同时从四面八方飞来各种雀鸟在帐篷上方盘旋飞翔欢唱。帐内传来婴儿啼哭声,当时彩霞漫天非常壮丽,持续了约一个时辰。附近的人们都看到了这一盛景,认为这是吉祥的兆头,都跪地向长生天祷告,感谢长生天送来了救世‘金凤凰’,百姓相传这一回可有望脱离战乱之苦了。
这只‘金凤凰’为了蒙古,为了黄金家族,十九岁的时候下嫁伯颜猛可的遗孤巴图孟克,当时巴图孟克年仅四岁。满都海便背着他东征西讨,守卫部落。
巴图孟克最早的记忆中,他不是在父母的怀里长大的,而是在妻子的箭囊里长大的,他的目光只能看见满都海的背影。
她扶持着巴图孟克一步步走上大汗的宝座,而她仍然在战场上厮杀,征讨卫拉特部,打败癿加思兰,与亦思马因对抗。
他全心全意地依恋她,爱慕她——这位蒙古最有权力的女人,最勇敢的将士,最智慧的领袖,亦是他的妻子,满都海。现在她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战死沙场,没有给他留下只言片语。
王帐内再次陷入死寂。
蒙古族人赞颂皇后满都海:
她以虔诚之心坚定祈祷,
将贵子小心谨慎地守护照看,
使孛儿只斤黄金家族如意珠般繁荣兴旺。
如此无误一失地守护达延汗,
点燃孛儿只斤火焰之情如此这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