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装的画皮:内外有别的两副面孔
最可怕的是,方协文极其善于伪装。在岳父岳母和外人面前,他永远是那个体贴、勤快、甚至有些“妻管严”的好丈夫形象。
他会抢着做家务(虽然在家可能动都不动),会在黄振华面前表现出对黄亦玫的百般呵护,会用谦逊的语气谈论自己的事业,塑造一个努力上进又顾家的好男人形象。这副画皮如此逼真,以至于除了最亲近、最敏锐的黄剑知,其他人往往会被迷惑,认为黄亦玫的憔悴和沉默只是产后恢复不佳或者性格使然。
黄亦玫就生活在这张精心编织的网里。她感到窒息,感到自我在一点点消失,但她像温水里的青蛙,在方协文那种以“爱”和“在乎”为名的控制,以及婆婆那种以“传统”和“为你好”为幌子的压力下,逐渐变得麻木和顺从。她偶尔会挣扎,但每一次挣扎,换来的可能是方协文更隐蔽的控制(比如冷战、情感勒索)或者婆婆更理直气壮的指责。
她被困住了。被困在方协文用自卑、控制欲和妈宝属性构建的,看似稳固实则扭曲的婚姻堡垒里。堡垒之外,别人或许以为她是幸福的公主;堡垒之内,她只是一个被慢慢抽干灵气、磨灭光彩,并且被所有人(包括她自己)期待着应该感到“幸福”的囚徒。黄剑知那句“男人善于伪装”的叹息,如同一道冰冷的谶语,精准地预言了女儿正在经历的,这场无声的、缓慢的凌迟。
日子像一辆沉重的马车,在泥泞的道路上吱呀前行,虽然缓慢,但终究将孩子拖到了上幼儿园的年纪。当黄亦玫第一次独自一人,在早晨八点半站在突然变得空旷安静的出租屋里时,一种久违的、混合着陌生与悸动的感觉攫住了她。
那是一种对“自我”的微弱呼唤。
女儿不再是她二十四小时不能离身的羁绊,她终于有了一段属于自己的、完整的、可以喘息并做点什么的时间。这几年的婚姻生活,像一层厚厚的灰尘,覆盖了她曾经所有的光芒。她穿着廉价的衣服,算计着每一分菜钱,听着婆婆永无止境的唠叨,忍受着方协文那些愈发让她窒息的控制欲(美其名曰“在乎”和“保护”)。她感觉自己像一块被用旧了的抹布,在日复一日的琐碎中,磨损了所有鲜亮的颜色和原有的纹理。
但此刻,女儿入园像是一道微光,照进了这潭死水。她心底那个被压抑已久的、属于“黄亦玫”而非“方协文妻子”或“孩子妈妈”的部分,开始不安分地躁动。
“我要去找工作。”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荒原上的火星,迅速在她心中燃起一簇希望的火焰。
她重新翻出了那台旧笔记本电脑,擦去表面的灰尘。打开求职网站,更新那份停滞了多年的简历。过程并不顺利,几年的职业空窗期是致命的短板,曾经在国际策展领域积累的经验,在当下竞争激烈的就业市场里,也显得有些遥远和不接地气。但她没有放弃。她放低姿态,不再只瞄准核心的策展岗位,开始投递一些文化公司、艺术教育机构的基础职位,甚至是行政、文案类的工作。
方协文对此的态度,是复杂而微妙的。
表面上,他表现出支持:“好啊,亦玫,你能找点事情做也好,散散心,不用总闷在家里。”他甚至会在她对着电脑皱眉时,递上一杯水,语气“体贴”地说:“别太累了,找不到合适的也没关系,我养你。”
然而,在他眼神的深处,在那份“体贴”之下,却潜藏着不易察觉的恐慌和阴鸷。黄亦玫出去工作,意味着她将重新接触社会,拥有独立的收入和人脉,意味着她将不再完全依赖于他,意味着他苦心经营的那个将她牢牢束缚在身边的“安全网”可能会出现裂痕。他内心深处那个自卑的黑洞,又开始疯狂地吞噬他的理智。他绝不能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黄亦玫的努力没有白费。经过几次石沉大海和一两轮不太成功的面试后,她终于接到了一家规模不大但口碑不错的儿童艺术教育机构的复试通知,应聘的职位是课程顾问兼活动助理。这工作与她过去的经历有些许关联,门槛也不算太高。
复试的过程出乎意料的顺利。机构的负责人是一位温和的中年女性,很欣赏黄亦玫的谈吐和对艺术的独特理解,尽管她缺乏直接的教育行业经验,但负责人认为她的潜力和气质很适合与家长沟通,策划小型艺术活动。
三天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黄亦玫的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固定电话。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几乎是颤抖着按下了接听键。
“您好,是黄亦玫女士吗?我这里是‘彩虹糖’儿童艺术启蒙馆。”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
“是,我是。”黄亦玫屏住呼吸。
“恭喜您通过了我们的面试,如果您方便的话,请问下周一可以办理入职吗?”
那一刻,黄亦玫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头顶,耳边嗡嗡作响,巨大的喜悦和一种近乎虚脱的轻松感将她淹没。她成功了!她终于可以走出这个家,重新拥有自己的社会身份,可以赚钱,可以呼吸到不一样的空气!
“可以的!没问题!谢谢!非常感谢!”她连声道谢,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哽咽。
挂掉电话,她兴奋地在原地转了个圈,脸上绽放出多年未见的、发自内心的灿烂笑容。她迫不及待地想把这个好消息分享出去,第一个想到的,竟然是方协文。她潜意识里,或许还残存着一丝希望,希望他能为自己感到高兴。
她立刻拨通了方协文的电话。电话响了几声才被接起,背景音有些嘈杂。
“协文!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她的声音里充满了雀跃,“我找到工作了!就是上次跟你说的那家‘彩虹糖’艺术馆,他们让我下周一就去上班!”
电话那头,出现了短暂的、令人不安的沉默。随即,方协文的声音传来,听不出什么情绪:“哦,是吗?那……恭喜你啊。”
他的反应平淡得有些反常,但那丝不易察觉的冰冷,被黄亦玫巨大的喜悦冲淡了,她自动将其理解为他在工作场合不方便多说的克制。
“晚上我们庆祝一下好不好?我去买点好菜!”黄亦玫兴致勃勃地说。
“嗯,好,你看着办吧。我这边还有点事,先挂了。”方协文匆匆挂了电话。
黄亦玫握着手机,依然沉浸在兴奋中,没有深想。
然而,就在她挂断与方协文通话的几分钟后,她的手机再次响起,依然是那个“彩虹糖”的固定电话号码。
黄亦玫笑着接起来,以为是需要补充什么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