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吓我哦。”列宁娜礼貌地说,其实对监守长所言根本就没放在心上,只是在监守长夸张的停顿时下意识地回应一句。监守长刚开始说话,她就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吞服了半克索玛,结果她就坐下来了,很是安静,其实不但耳朵听不到人声,大脑也是一片空白,单单将自己那双湛蓝的大眼睛盯着监守长的脸看,表情倒像是全神贯注呢。
“倘若碰到铁丝网,立刻就死翘翘了,”监守长郑重地说,“保留地里的野人,谁都别想逃出来。”
逃这个字眼令人浮想万千。“或许,”伯纳德半立半坐的样子,说道,“我们该走了。”想象中香水流量表上的那个指针已经一路小跑,像一个虫子,一步步咀嚼着时间,吞噬着他的钱。
“绝无逃亡,”监守长重复道,挥手请伯纳德坐回椅子上。既然监守长还没有在参观申请单上签字,他别无选择,只得听命。
“出生在保留地里的人——记住,亲爱的小姐,”他补充说,一面色眯眯地看着列宁娜,声音变得像是在跟人窃窃私语,“一定记住,在保留地里,小崽子们仍然是生出来的,是的,是母体直接生产,这种恶心的事情看起来似乎……”他本来指望提及这种下流的事情会让列宁娜脸红起来,不料列宁娜只是微笑,假装明白他在说什么,还来了一句:“不要吓我哦。”监守长失望了,只得继续说道:“那些在保留地里出生的人,注定也要死在那里。”
注定死去……每分钟可是十分之一公升的古龙香水在流淌呀。一个小时可就是六公升呢!
“或许……”伯纳德再次试着打断,“我们必须……”
身体前倾,监守长用食指敲打着桌子,“你们问我,保留地里住了多少人,我的回答是,”说到这里,他显出得意的神情来,“我们不知道准确数字,我们只是猜猜。”
“不要吓我哦。”
“我亲爱的小姐,我说的可是真的。”
六乘上二十四,不,应该是六乘上三十六更贴近。伯纳德脸都白了,他因不耐烦而颤抖。但是监守长叽里呱啦依然冷酷无情地继续说着。
“……大约是六万个印第安人或混血儿……纯粹的野人……我们的巡查员定期拜访……否则,他们将毫无机会与文明世界接触……他们仍然保留着令人恶心的风俗习惯……比如婚姻——假如小姐知道这个词,家庭……他们没有被驯化……超级迷信……基督教、图腾崇拜、祖先信仰……某些消失的语言还在使用,比如祖尼语[3]、西班牙语、阿萨巴斯卡语[4]……美洲豹、豪猪还有其他一些残忍的野兽……传染病……神父……毒蜥蜴……”
“不要吓我哦。”
他们终于离开了。伯纳德冲到电话机前。急啊,急啊,他居然花了近三分钟才转接到亥姆霍兹·华生的房间。“我们倒像是已经来到野人中间了,”他抱怨说,“见鬼了,真他妈的无能!”
“要不来一克?”列宁娜建议说。
他拒绝了,他宁愿自己处于愤怒之中。
感谢主福特,电话终于接通了,真的是亥姆霍兹在接电话。他向亥姆霍兹解释了自己客房里淋浴间的问题,亥姆霍兹答应立刻去把香水龙头关掉,但在离开话机之前,亥姆霍兹还是抓紧时间告诉伯纳德,昨天晚上主管当着众人的面说了伯纳德的坏话。
“什么?他想找人顶替我的位置?”伯纳德恼火地说,“他已经决定了?他有没有提到冰岛?你真的听到他说了?主福特啊!冰岛……”他挂掉电话,转过来看着列宁娜,他脸色苍白,神情极其沮丧。
“你怎么了?”她问道。
“怎么了?”他沉重地坐到椅子上,“我要被派到冰岛去了。”
曾经,他时常遐想,倘若遭受巨大的考验(既无索玛也无其他可以依赖,只有自身内在的力量可以依托),或痛苦,或惩罚,他甚至渴望被折磨。早在一周前,在主管先生的办公室,他曾想象自己可以勇敢地抵抗,也可以坚忍地接受苦难,一句怨言都无,主管的威吓其实反令他高兴,使他感觉自己宛如英雄。现在他知道了,这仅仅是因为他不曾认真考虑这些威吓,他本不相信事情会真的发展到那一步,主管先生真的会把威吓付诸行动。而现在,威吓即将成真,伯纳德终于惊恐了,他那幻想的坚忍、他那理论上的勇气,转瞬烟散。
他恨自己。你真是一个蠢货!还想与主管作对!可是为什么不再给他一次机会,这不公平。再给他一次机会啊,他坚信,他本来就打算采取行动取悦主管的。而现在是冰岛,冰岛啊……
列宁娜摇摇头,引用道:“过去未来令我恶心,一克索玛令我存在当下。”
最终,她说服伯纳德吃了四片索玛。果然,五分钟之后,种子般的过去、果实般的未来皆从头脑中消失,单单那玫瑰色的花朵怒放当下。
门房通知他们,根据监守长的意见,一名保留地护卫已经驾驶飞机过来,正在宾馆天台恭候他们。他们立刻上到天台。护卫有八分之一的黑人血统,身着γ族绿色的制服,向二人致意,并当即背诵起当日上午的行程安排:首先空中鸟瞰十或十二个主要的印第安村庄,然后在玛尔普山谷[5]降落吃午餐,此山谷里的休养所相当不错,山谷之上,玛尔普村子里正是野人庆祝夏日丰收的时候,他们或许能亲眼目睹,因此,在此过夜实在是最佳的方案。
他们上了飞机,十分钟之后,他们越过了文明世界与野蛮世界的分界线,地势上下起伏,经过盐碱地、沙漠、森林,飞进紫罗兰遍布的峡谷,飞过峭壁、山峰、桌面一般平整的台地,到处都可见到笔直蔓延的栅栏,无可阻挡,那是人定胜天的象征。栅栏之下,随处皆能看到白骨森森。一具尚未腐烂的尸体已经焦黑,躺在褐色土地上,尸体所在之地招来鹿、牛、美洲狮、箭猪、郊狼,或贪婪的美洲鹫,它们被腐肉的味道吸引,却因过于靠近这致命的栅栏,遭致高压电流之击。贪婪者必受灭顶之灾,这倒像是诗歌里描述的公正审判呢。
“它们压根儿就不知道,”身着绿色制服的飞行员指着地上的骨架说道,“而且它们永远都不会知道。”他重复了这句话,不觉大笑起来,似乎在与这些被电击而亡的畜生的较量中他取得了某种胜利。
伯纳德也笑了。吃完两克索玛,不知何故,他感觉飞行员的笑话真的很好笑。刚一笑完,他就昏然睡去,在睡眠中一路经过陶斯、特斯阙、南比、皮库瑞丝、婆鸠阙、西亚、奇蒂、拉古纳、阿科马、恩长美萨、祖尼、西波拉、欧荷卡勒真泰[6],醒来时,发现飞机已经着陆,列宁娜拎着手提箱,正走进一间方形的屋子,而身着绿色制服的飞行员正与一个年轻的印第安人说话,咕咕哝哝,不知所云为何。
“玛尔普已到,”当伯纳德从飞机里下来时,飞行员解释说,“这里是休养所,今天下午在印第安村庄里,会有舞蹈表演,这个人会带你去。”于是指着那个一脸阴郁的年轻野人。
“我希望会很有趣,”飞行员撇嘴一笑,“好在这些家伙做什么都很有趣。”说完他就爬进飞机,开动引擎。“我明天过来接你们,记住,”他安慰列宁娜说,“野人其实都很温顺,他们不会伤害你们,毒气弹给了他们足够的教训,他们不敢耍什么花样。”说完他又笑起来,然后启动直升机的螺旋桨,飞机加速,一飞而去。
[1]让-雅克·哈比布拉,原文Jean-JacquesHabibullah,此处暗指两人。一个是指启蒙时代的法国思想家让-雅克·卢梭(Jean-JacquesRousseau);一个是指塔吉克族的阿富汗国王哈比布拉·卡拉卡尼(HabibullahKalakani),他在位仅九个月。
[2]圣菲,美国新墨西哥州的州府。
[3]祖尼语,居住在美国新墨西哥州西部的普韦布洛印第安人所用语言。
[4]阿萨巴斯卡语,北美大陆一系列原住民语言的统称。
[5]玛尔普山谷,位于美国西南部的熔岩区。
[6]上述均为印第安村庄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