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堂那样明亮的地方,同我们这样的女子,又有什么干系呢?
安置我们这些河西村来的难民时,张村长和村中族老费了心。
村里最大的姓氏是张,老张村长据说是前朝童生,面容清癯,眼神睿智而平和;王姓是村里另一个大姓,王族长生得圆圆脸庞,团团富态,看着便觉慈祥,他们划给我们一片地皮,也分了田地。
按规矩,我们家只剩嫂嫂、侄女思晴和我三个女流,是分不到田的,我鼓足勇气,找到张村长,声音虽低,语气却坚定:“村长,往后……我家思晴是要招赘的。”
张村长看着我,目光里带着审视,也有一丝怜悯,他沉吟片刻,最终点了头:“既如此,便先分你们五亩下等田。待你家将来招赘立户,再补上五亩。”
五亩薄田,虽是下等,却已是天大的恩情,在这世上,女子生存何等艰难,这五亩田,便是我们活下去的根。
而我命中的贵人,也正是在这时出现——林家二姑娘,林暖。
起初,我只觉着这是个格外有主意、有见识的小姑娘,村里人都在传,就是她,非让大伙在田边地角种什么“山蛋子”,她说这东西能饱腹,以后要叫它“土豆”。
这话一出,村里许多老辈人直摇头,早年灾荒时,不是没人饿极了挖来吃,结果中了毒,没了!自此,这东西便被视作毒物,顶多是孩童拿来玩耍的。
可林家姑娘说得信誓旦旦,村民们或因着她家豆腐作坊的情面,或抱着试试看的心思,多少都买了一些回去种。
张村长和王族长更是带头,各自买了二十来斤种子。
后来……后来他们竟真的从地里挖出了翻了个头和数目的土豆!
村民们战战兢兢地试了,发现只要煮熟透,那圆滚滚的土疙瘩,当真能吃!
我看着这一切,心里像是烧起了一小簇火苗。
我每日起早贪黑,将分到的五亩地细细打理,让嫂嫂在家照顾思晴。
眼下这光景,我们三个女人想活下去,太难了!若是……若是我也能种出那土豆,真能充饥,我们是不是就能慢慢还清县衙接济的粮食,挺直腰杆活下去?
这个念头折磨着我,也诱惑着我。
我咬了咬牙,厚着脸皮,寻到林家姑娘,想用手里那少得可怜的铜板,换些种子。
我万万没想到,林家二姑娘竟不肯收我的钱。
她只是温和地看着我,说:“种子你先拿去种,待收成了,还我种子便好。”
她顿了顿,又认真地叮嘱,“要种就抓紧些时候,晚了,怕会影响收成。”
我千恩万谢地捧着那些带着泥腥气的土豆种回家,心里涨满了感激与希望。
然而,嫂嫂知晓后,却一直骂骂咧咧,说我心肠歹毒,拿这毒物来害她性命。
我听着那些刺耳的话,心里很气却没有争辩,只是默默地拿起锄头,走向我的田地,什么都没有事实重要。
我将那些被视作“毒物”的种子,一颗颗,小心翼翼地埋进温润的泥土里,也埋下了我小小的希望。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这沉默种下的土疙瘩,后来竟会成了我们整个村子乃至更多人的救命粮。
生活的艰辛尚未理清,一件更令我揪心的事便猝不及防地砸了下来——嫂嫂竟和村里的鳏夫夏老大搞到了一起!
那夏老大是村里出了名的浑不吝,做事没个轻重拎不清,前头媳妇挣命给他生了儿子,刚走没多久就又娶一个,风评极差。
为了娶我嫂嫂,他更是狠心将前头留下的儿子丢给了自家三弟养活,自个儿倒收拾起门面,准备当新郎官了。
说来也真是讽刺,嫂嫂跟着他没多少时日,竟就传出了身怀六甲的消息。
自打跟了夏老大,嫂嫂便像是彻底忘了自己还有个女儿,思晴跑去他们家门口张望,她连面都不愿露一下。
我那可怜的侄女,本就因家中变故愈发沉默,如今被亲生母亲如此决绝地抛弃,那双大眼睛里更是没了半点光亮,只余下一片令人心慌的空寂。
我的心像是被钝刀子一下下地割着,滴滴答答地淌血。
可我还能怎么办?阿兄已经不在了,嫂嫂改嫁,是她的自由。
我一个被休归家的姑子,哪有立场,又哪有能力去阻拦?万千言语堵在胸口,最后只能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
我走上前,紧紧抱住那个被母亲拒之门外的、小小的身影,牵着她冰凉的手,轻声说:“晴晴,跟姑姑回家。”
从那天起,我便走到哪里,就把思晴带到哪里,下地干活,让她在田埂边玩泥巴;回家做饭,让她坐在灶膛前添柴火。
我不能让她再感到被遗弃,哪怕只有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