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太爷的判决,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冰雹,将鹿家这棵本已摇摇欲坠的老树,打得枝断叶落,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在白鹿滩的风中,凄凉地立着。
鹿承祖,那个曾经连走路都带着风的鹿家当家人,如今,彻底成了一个废人。三十大板,打断的不仅是他的腿骨,更是他心里那根名为“傲气”的脊梁。他每日里,就那么呆呆地坐在门槛上,眼神空洞,看着村里人提着桶,从他家门口经过,去白家的井里打水。那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和偶尔传来的说笑声,每一个音节,都像一根针,扎在他的心上。
白鹿村的乡邻们,在白承-业兄弟的带领下,靠着公仓里那借来的五十石粮食,和那三口从未干涸过的深井,像沙漠里的骆驼,有惊无险地,熬过了那个最毒辣的酷暑。
然而,大旱,依旧像一个赖着不走的恶鬼,盘踞在这片土地上。
土地,彻底成了累赘。地里种不出粮食,守着,就等于守着一口张开的、会吃人的棺材。逃荒的念头,像地里的蝗虫,在每个人的心里,疯狂地啃噬着最后一丝希望。
就在这人心惶惶、濒临崩溃的时刻,一股熟悉的、带着霉味的暗流,又从鹿家那死气沉沉的大院里,悄然滋生了出来。
鹿承祖,并没有真的认命。
他那双空洞的眼睛里,在某个无人注意的午后,重新,燃起了一星鬼火。他看着那些因为饥饿而日渐麻木的乡邻,看着那些曾经对他怒目而视、如今却只剩下彷徨的脸,一个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恶毒的念头,在他那已经扭曲的心里,疯狂地成型。
他要把白家赖以立足的根——那份他曾经嗤之以鼻、如今却恨之入骨的“人心”,给彻底挖断!
他让管家,撬开了老宅地窖里,一块最隐秘的青石板。石板下,是鹿三位临死前,藏下的最后一点私房银子。那是鹿家,最后的血脉。
鹿承祖没有犹豫。他将这些沾着泥土和霉味的银元,揣进了怀里。然后,他拄着拐杖,拖着那条还不太利索的腿,挨家挨-户地,去“拜访”那些日子过得最艰难、也最摇摆不定的小户人家。
他第一家,去的是那三户曾被他“骗过订金”的鹿家族亲家。这三户人家,因为当初的贪念,早已在村里抬不起头来。如今,更是家里揭不开锅,孩子饿得哇哇直哭。
“三位兄弟,”鹿承祖一改往日的嚣张,脸上,竟带着几分同病相怜的诚恳,“我知道,我鹿承祖,以前,不是个东西。我对不住大家。但是,眼下,是天灾。天灾面前,咱们都得为自己,找条活路,不是吗?”
他将几块碎银子,放在了那张空空如也的饭桌上。银子的光,刺得人眼睛发疼。
“白家,是有粮。可那粮,是借的,不是送的!秋后,总是要还的。你们守着这几亩连草都长不出来的沙地,就算靠着借粮熬过了今年,明年呢?后年呢?难道,要一辈子,都看他白家的脸色,当个摇尾乞怜的哈巴狗吗?”
这番话,句句都戳在了他们的心窝子上。
“我呢,如今也是个废人了。我只是想,在我鹿家彻底倒下之前,拉扯咱们自家人一把。”他指着那银子,循循善诱道,“你们手里的地,卖给我。我出价,十两银子一亩!这价钱,虽然比不上太平年景,但在这灾年,却是实打实的救命钱!有了这钱,你们可以去南方,去任何一个有水有粮的地方,重新开始。总比守在这里,被人戳着脊梁骨,活活饿死强!”
那三户人家,看着桌上的银子,又看了看炕上饿得面黄肌瘦的孩子,他们心里最后的那点防线,彻底崩溃了。
当天,他们便签了卖地的契约,拿了银子,在夜色的掩护下,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个让他们既无颜面也无活路的村庄。
鹿承祖的真正目标,是李二婶家那三亩,象征着白家“公道”和“仁义”的东洼地!
他拄着拐杖,像一个幽灵,出现在了李二婶家的院子里。
“二婶,”他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力,“我也不跟你绕弯子了。你家的地,也卖给我吧。一样,十两银子一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