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润笙披一件旧青狐裘,毛锋已秃,颜色褪成淡灰——那是商洛郡主昔年亲手所缝。
他未惊动任何人,只携一盏小灯笼,灯罩绘寒江独钓,烛火摇曳,像将熄未熄的往事。
角门轻启,守门老仆犹在打盹,梅润笙侧身而过,狐裘下摆扫过门槛,惊起一缕细尘,却未惊梦。
城外五里,旧山北麓,郡主墓在。
雪覆官道,履痕早被夜风抹平,他深一脚浅一脚前行,狐裘下摆浸湿,却不觉冷。
途中,经过一株老梅,枝干如铁,花蕾未绽。
他伸手,指尖轻触花苞,低声道:"幺幺,我来了。"
——昔年,你最爱此树,说"梅花开时,春信至"。
如今,花未开,你已归雪;我携旧灯,来赴一场无人知晓的春约。
墓地荒寂,雪压枯草,旧碑半埋。
碑上"商洛郡主"四字,被雪遮得只剩轮廓。
梅润笙以袖拂雪,动作极轻,像怕惊扰沉睡的人。
雪落指尖,瞬时融化,冰凉得像将亡之人的手。
他把灯笼置于碑前,烛火被风压得低垂,却倔强地亮着,像不肯熄的回忆。
随后,他缓缓坐下,背倚冷碑,青狐裘与雪色融为一体,只余鬓边几缕华发,在风中轻颤。
"幺幺,我回来了。。。带着一身雪,和一条再也回不来的命。"他仰头,看天边残月,声音哑得像沙磨,"五妹走了,死在宁古塔,我没护住她。。。就像当年,没护住你。"
——若我当年不附逆,不贪图郡主青睐,你是否还在花下煮酒?
悔字如刀,一刀刀割在肺腑,却割不断命运的铁索。
"阿尧长大了,会喊阿爹了,会射小弓。。。他笑起来,很像你,眉尾一弯,就把人魂勾走。"
他抬手,以指背轻触墓碑,像触一张冰冷的脸,"我教他识字,却教不会他喊娘。。。幺幺,你别怪我。"
雪又悄悄落下,一片片覆在他肩头,像给他披上一件冰冷的孝衣。
他不动,任雪堆积,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压住胸口那团悔恨的火。
"我如今是春陵侯了,空冠无土,世人笑我狗屎运。。。
他们不知,我踩着的是你的骨,是五妹的骨,是梅氏满门的骨。"
——这侯位,是你用命换来的;我活一日,便替你守一日阿尧。
可守得住阿尧,守得住这虚名,却再守不住你眉间那点朱砂。
烛火将尽,雪已埋至脚踝。
又过了很长时间,长久到梅润笙都以为时间会就此停止在此刻,直到他的腿麻木冰凉。
梅润笙缓缓起身,以指尖拂去碑上积雪,动作温柔得像给爱人理鬓:"幺幺,我走了。
等阿尧再大些,我带他来。。。让他看看你,看看他的娘亲,曾经多么风华。"
他俯身,唇轻触冰冷碑面,一触即离,像吻一片雪:"你且等等我。。。等我把他养大,等我把梅氏骨血还完,我就来陪你。"
雪落唇角,瞬间融化,像替他流下,一滴迟到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