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爷打断他,语气依旧温和,却不容反驳,“等沈家人走了,咱们再走。”
说话的是他心腹左伦,站在廊下,背脊笔直,身板硬朗如松,面容端正,眉宇间透着几分沉稳。
他低声道,语气里带着迟疑:“您真信那沈老夫人能治好您的眼?当年沈老爷子还在世时,号称医术通神,可面对您这眼疾,也只摇头叹气,束手无策。如今她……真有这本事?”
六爷慢慢坐起来,动作缓慢而稳重。
蒙眼的黑布微微动了下,随着他脸部肌肉的抽动,隐约可见一丝隐忍的痛楚掠过眉心。
可那痛只停留了一瞬,便被他压了下去,脸上的神情重归平静,仿佛刚才的波动从未发生。
他伸出手,动作自然,指尖微屈。
一旁的丫鬟立马会意,双手捧着茶杯,小心翼翼地贴到他掌心。
茶温正好,不烫不凉,他指尖轻轻摩挲杯壁,却迟迟未饮。
左伦低着头,双手垂在身侧,一个字都不敢再吭。
院中静了下来,只剩风掠过树叶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的诵经声。
六爷抿了口茶,茶水温热,顺着喉咙滑下,带来一丝久违的慰藉。
他缓缓呼出一口长气,气息在寂静的空气中凝成淡淡的白雾,仿佛将四十载的沉重都一并吐出。
良久,他才用沙哑却沉稳的声音开口:“我快六十了,头发早白了大半,皱纹也爬满了脸。眼睛瞎了快四十年,这四十年里,我在黑暗中走路,靠耳朵听风辨人,靠鼻子闻味知物,靠手指摸路识物。每一步,都像踩在深渊边缘。早就认命了……我不敢再指望什么,也不敢再奢望什么。可是忽然有一天,有人告诉我,说能让我重见天光,说我想看的人,都能看见;想做的事,都能重新去做——就像我心里那团早就熄灭多年的火,冷灰里忽然被扔进了一颗火星,噼啪一声,又燃了起来。左伦,你说,这事儿,我能信吗?”
左伦是个铁打的汉子,骨子里刚硬,从不在人前低头。
他从小练武,受过刀伤,挨过枪子,疼得咬牙也不曾掉过一滴泪。
他硬气惯了,哪怕面对生死,也从不皱一下眉头。
可听了六爷这番话,他的眼圈忽然就红了,眼底泛起一层湿意,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心口。
他懂。
他太懂了。
六爷不是单纯想看见阳光、看见天空,他是想亲手完成那件压在心底几十年、至死未能如愿的事!
那件事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得他一辈子喘不过气来。
如今,有人告诉他,那块石头或许可以搬开,那扇紧闭的门,也许还能推开一条缝——谁又能不动心呢?
晚饭后,姑太太就板着脸说了,明天一早就回城。
她的语气坚决,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
她说,再待下去,谁也不知道还会闹出什么岔子。
这万喜寺本就偏僻,荒废多年,夜里风吹鬼叫,怪事不断。
她虽然是沈家的姑奶奶,身份尊贵,可说到底,是嫁出去的人,早已不算沈家主支。
这几个孩子是她带出来的,若真出了什么事,哪怕只是擦破点皮,她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真要是闹出人命,她死了都没脸去见沈家的列祖列宗,在地底下也没法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