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衡的眼神猛地一凝,怨毒之中瞬间掺入了一丝冰冷的算计。
杜维钧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继续钻入杜衡的耳中:“长安朝廷要的是什么?是江南尽快安定!是维系命脉的漕运畅通!是源源不断的赋税钱粮!只要我们能‘主动’献上城池,平息一方战乱,助朝廷大军顺利南下,扫清李璘残部…”
“裴徽那个妖孽,精于算计,权衡利弊之下,未必不会给杜家留一条生路…至少,能保住我杜家核心血脉延续,保住部分祖产田亩不失!总比如今这般玉石俱焚,被冯阎王踏成齑粉要强!”
杜维钧的目光变得幽深无比,如同望不到底的寒潭古井:“关键,在于我们何时献!如何献!献多少!献早了,我们是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价码最低!献晚了,等冯阎王的刀锋真的砍到杜家堡的城门上,那就一文不值,连当肉盾的资格都没了!”
“要献,就要在最关键的时候献!要在长安朝廷大军受阻,或者冯阎王锋芒最盛、朝廷急需一个体面台阶下的时候献!献得让朝廷无法拒绝!还要献得…”
“……让长安朝廷觉得,留着我杜家,比彻底铲除我们所要付出的代价,更省力,更划算!让他们觉得,我们还能替他们看住这云梦泽!”
杜衡听着父亲这字字诛心、浸透鲜血与权谋的话语,眼中的怨毒和疯狂如同退潮般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同样冰冷刺骨、闪烁着毒牙般寒光的算计。
他明白了,父亲这是要将杜家最后控制的这片土地,连同这三万被强征来的“血肉”,都变成谈判桌上最沉重、最血腥的筹码!
将自己牢牢绑在这片祖宗基业上,如同盘踞在蛛网中心的毒蛛,用无数生命编织着一张巨大的、名为“土地与人口”的保命之网,屏息凝神,静待着那个能决定杜家是粉身碎骨还是苟延残喘的“最佳时机”。
杜氏,这只盘踞荆襄六百八十七年的老狐狸,在绝境深渊的边缘,终于彻底亮出了它最后的、带血的獠牙,和那张浸透无数人血泪的保命底牌。
风雨飘摇的云梦泽,暗流汹涌,杀机四伏。每一缕雾气,每一片稻田,每一处水湾,都仿佛潜伏着致命的危机。
望楼之上,杜维钧银白的长须在凛冽的晚风中狂乱飞舞。
他浑浊的老眼越过脚下那片绝望的营寨,越过茫茫水泽,望向北方沉沉的天际线。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穿透了浓重的战争阴云,看到了江北那连绵百里、杀气冲霄的森严军营,看到了中军大帐内,裴徽那双深不可测、仿佛能洞悉一切人心鬼蜮的眼睛。
一股冰冷的战栗,混合着孤注一掷的疯狂,在他枯朽的躯体内无声地蔓延。
而在望楼阴影的角落里,杜承嗣的手,一直未曾离开腰间的刀柄。
他那双如鹰隼般锐利的眼睛,并未看向堡外,而是警惕地扫视着堡内,扫过那些在暮色中如同沉默巨兽般的建筑轮廓,仿佛在阴影中,也潜藏着未知的危机。
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在他刚硬的眉宇间一闪而过。
这支仓促拼凑、心怀怨愤的“大军”,真的能成为筹码,而不是点燃杜家坟墓的第一把火吗?
……
……
江陵,永王府(伪帝李璘行在),临江水榭。
傍晚,风雨欲来
长江的怒吼,不再是遥远的背景音,而是化作了有形有质的巨兽,狠狠撞击着临江水榭的根基。
浑浊的江水在暮色四合中翻滚奔腾,卷起千堆裹挟着泥沙的浊浪,每一次拍打在王府临江的巨石基座上,都发出沉闷如擂鼓的巨响。
脚下的金砖地面传来一阵阵微弱的、持续不断的震颤,如同垂死者最后的心跳。
雕花的檀木窗棂在狂风的蹂躏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裹挟着浓重水汽的烈风蛮横地灌入水榭,将层层叠叠的鲛绡纱幔撕扯、卷起,让它们在空中狂乱地舞动,发出呜咽般的悲鸣。
水榭内,昂贵的紫檀木家具在摇曳的烛光下投下巨大而扭曲的阴影,仿佛蛰伏的怪兽。
空气中,名贵的龙涎香努力散发着它最后的雍容华贵,却被另一种更为强势、更为刺鼻的气息所覆盖——那是铁锈般的、带着淡淡腥甜的气息,如同新鲜伤口渗出的血,又如同锈蚀的兵器在雨水中浸泡。
这是恐惧的味道,是死亡临近时无声的宣告。
李璘,这位僭越称帝不过数月、根基如同沙滩城堡般脆弱的“大楚皇帝”,此刻僵立在铺着明黄锦缎的御案前。
他身上崭新的龙袍,用最上等的金线绣满了张牙舞爪的五爪金龙,本应在烛火下流光溢彩,彰显无上威严。
然而此刻,这身象征至尊的华服却像一层沉重的裹尸布,软塌塌地罩在他微微佝偻、不断颤抖的身躯上,金龙失去了神采,变得黯淡无光。
他的脸色惨白如新褪色的金箔,不见一丝血色,嘴唇紧抿成一条青紫色的、僵硬的直线。
豆大的冷汗从他额角渗出,汇成细流,沿着他因焦虑而深陷的鬓角滑落,在下颌处滴落,砸在冰冷的金砖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他那双曾经或许也指点过江山的手,此刻正死死地、痉挛般地捏着两份被汗水浸透、边角卷曲甚至撕裂的八百里加急密报。
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高高凸起,呈现出一种死尸般的、毫无生气的灰白色,仿佛下一秒就要将脆弱的纸张捏成齑粉。
窗外,长江的咆哮声被无限放大,不再是自然的伟力,而是化作了千军万马的嘲笑,是命运之神冰冷而无情的讥讽。
每一道浪涛砸在石基上的轰响,都像重锤狠狠擂在李璘的心口,震得他灵魂都在颤栗。
他的目光,带着最后一丝侥幸与巨大的恐惧,艰难地聚焦在第一份密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