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4年8月7日的月光,像一块被碾碎的锡箔,散落在湘赣边界的横石古道上。红六军团的九千七百名将士踏着露水出发,草鞋踩过碎石的沙沙声,与远处隐约的狗吠交织成一片紧张的序曲。周球保的三营作为前锋,已经在拂晓前控制了两侧山梁,战士们用刺刀削去灌木的动静,惊起几只夜鸟,扑棱棱的翅膀声在寂静的山谷里格外清晰。
潮湿的空气裹着腐叶的腥气,钻进战士们汗湿的衣领。周球保蹲在青石上,用匕首挑开草鞋上的泥块,粗糙的麻绳已经磨破了他的大脚趾。新兵小李抱着汉阳造蹲在旁边,喉结紧张地上下滚动:"营长,听说敌人在郴宜公路埋了两千斤炸药?"
"别听那些谣言。"周球保头也不抬,把布条缠在伤口上,"我们的竹签阵可比炸药管用。"他指向路边一簇开得正艳的野菊,花丛下,侦察兵昨夜埋下的竹签阵闪着幽光,尖端被晨露浸得发亮。这是他们突破第一道封锁线的关键——用最原始的防御工事,迟滞敌人的追击。
五十一团侦察队长王志坚突然从树后闪出,军帽歪在一边,嘴角还沾着草屑。他手里攥着个油纸包,塞进周球保怀里时,掌心的血已经浸透了三层麻纸:"截获的密电,郴宜公路的敌布防图。"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喉结滚动着,"刚从一个副官身上搜的,狗日的咬碎了两颗牙。"
周球保摸出火柴想照亮,被王志坚一把按住。后者拽过他的手,在他掌心划着字:"分三段,每段有暗堡。"指甲掐进皮肉的刺痛,让周球保瞬间明白了这份情报的分量。远处突然传来马蹄声,王志坚翻身滚进茅草丛,只留下句"我去引开他们",便吹了声模仿鹧鸪的哨音,朝着相反方向跑去。
周球保打开油纸包时,露水正顺着桐油灯的灯芯往下滴。密电是用蓝黑墨水写在电报专用纸上的,"湘粤军联合封锁线部署"几个字刺得人眼睛发疼。他突然听见山坡下传来枪声,紧接着是王志坚标志性的呐喊——那是每次冲锋时必喊的"跟我上",此刻却带着明显的踉跄。
当周球保带着人赶到时,王志坚正趴在一块大青石上,后背的血窟窿像朵烂开的罂粟花。他看见周球保,突然撑起半截身子,从怀里掏出张染血的纸条:"新。。。新田方向。。。"手指在空中抓了两下,最终落在周球保手腕上那道旧伤疤上——那是两人在井冈山一起炸碉堡时留下的。
"把这个带给军团长。"王志坚的喉结剧烈起伏,血沫从嘴角涌出,"我婆娘。。。在新田。。。告诉她。。。"后面的话被呛咳吞没,他最后看的方向,正是新田所在的西南角。周球保想给他裹伤,却发现血已经浸透了七尺绑腿,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慢慢蒙上灰翳。
侦察队的战士们就地掩埋战友时,小李突然"哇"地哭出声。这个才十五岁的娃娃,三天前还跟王志坚学怎么辨认马蹄印。周球保抹了把脸,摸到满脸的湿意,分不清是露水还是眼泪:"记住这地方。等革命胜利了,我们回来给队长立碑。"他把那张染血的纸条塞进贴身的烟荷包,那里还藏着孩子的画像。
此时的军团指挥部里,任弼时正用镊子夹着密电纸,凑近油灯辨认。摇曳的火苗在他凹陷的脸颊上投下阴影,映得镜片后的眼睛越发深邃。肖克的手指在地图上沿着郴宜公路滑动,铅笔尖在"良田镇"三个字上顿了顿:"他们把主力放在公路两侧,想用口袋阵困住我们。"他突然一拳砸在桌上,油灯里的火苗猛地窜高,"王志坚同志用命换来的情报,必须让它发挥作用。"
王震站在窗口,望着天边泛起的鱼肚白。他的军用望远镜筒上还沾着昨夜侦查时的泥浆,腰间别着的两颗手榴弹磨得发亮:"让后卫团伪装主力沿公路行进,我们带大部队穿仙姑岭。"他的目光扫过墙角堆放的担架,那些用树枝和布条临时拼凑的担架上,还残留着干涸的血迹,"告诉苏医生,把重伤员集中到中间,用缴获的布匹做面红旗,让他们跟着旗走。"
黎明时分的仙姑岭,弥漫着腐叶的腥气。周球保带着前卫营砍出的通路,刚好能容两人并排走。战士们用绑腿互相牵拉着,在湿滑的斜坡上挪动,有人背着电台摔了跤,立刻有七八只手伸过来。苏小红的担架队遇到了麻烦——一处断崖挡住去路,她咬着牙解下绑带,和男兵们一起编成绳索,把伤员一个个吊下去。
"苏医生,你手。。。"小李指着她渗血的掌心,那里被麻绳勒出了几道血沟。苏小红往手上吐了口唾沫搓搓,抢过担架杆:"别废话,快!"她的衬衣袖口早就撕光了,露出的胳膊上布满蚊虫叮咬的红点,有几处还结着血痂——那是昨天为伤员吸血时被咬伤的。为了防止伤口感染,她偷偷把仅剩的半瓶碘酒倒在布条上。
当太阳升到头顶时,后卫团的枪声从公路方向传来。李大山站在一处山坳,看着自己的部队被三倍于己的敌人包围,突然扯掉绑腿,露出小腿上"革命到底"的刺青:"把迫击炮架起来!"三门改装过的迫击炮在他身后架起,炮手们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开始校准方位。这些迫击炮的炮管已经出现裂痕,是战士们用铁丝缠着勉强维持的。
"团长,炮弹只剩五发了。"军械员的声音发颤。李大山捡起块石头,砸碎身边的酒坛——那是缴获的国民党军官的私货:"瞄准敌群最密的地方!"当第一发炮弹带着尖啸升空时,他拔出大刀:"一营跟我冲,把敌人引到地雷区!"地雷是战士们用竹筒和火药自制的,能否成功引爆全凭运气。
爆炸声在山谷里回荡时,周球保的前卫营刚突破第二道封锁线。一个戴着眼镜的俘虏被押过来,颤抖着说:"你们。。。你们闯过了鬼门关。。。"原来这道封锁线被敌人称为"绝命岭",两侧的悬崖上布满了机枪巢。敌人在这里布置了三层火力网,每挺机枪都配备了备用枪管,准备打持久战。
"我们是红军,专走绝路。"周球保踢给他块干粮,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突然想起王志坚。昨夜掩埋战友时,他在王志坚的口袋里摸到个小布包,里面是半块给孩子的麦芽糖,已经被体温焐化了。那是王志坚在经过村庄时,用缴获的银元换的,原本想等会师后带给女儿。
部队抵达新田境内时,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困境。独立四团为掩护主力,在狮子口与敌人激战了整整一天。当周球保带着人增援时,看见的是漫山遍野的尸体——有的还保持着投掷手榴弹的姿势,有的紧紧攥着断枪,最年轻的那个,胸前还别着朵野蔷薇。阵地上散落着破碎的搪瓷碗、磨损的草鞋,以及一封没写完的家书。
卫生员苏小红跪在血泊里,把最后一块布条缠在伤员腿上。当她伸手去摸绷带时,只摸到个空布包。旁边的老班长突然撕开自己的破军装,露出嶙峋的肋骨:"用我的!"紧接着,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解扣子,很快就在地上堆起了一小堆染血的衣物。这些衣物上有补丁、弹孔,还有战士们自己绣的名字缩写。
"别。。。"苏小红的声音哽咽了。她认出那件打满补丁的灰布军装,是独立四团团长的——昨天还跟她讨过治脚气的草药。她撕下自己的衬衣袖口,那是最后一块干净的布料,小心翼翼地缠在一个小战士的胳膊上,那里的伤口还在渗血,像朵含苞的红山茶。小战士疼得直冒冷汗,却还强撑着说:"苏医生,等打完这仗,我给你摘野果子吃。"
夜幕降临时,任弼时在一座废弃的油坊里召开会议。油坊的梁上挂着蛛网,地面上散落着发黑的菜籽,空气中弥漫着酸腐味。肖克用炭笔在墙上画着路线:"我们已经突破三道封锁线,但伤亡太大了。"他的手指划过新田县城,"必须在这里补充给养,尤其是药品和绷带。"墙上的炭笔划过,留下一道歪斜的痕迹,像一道未愈的伤疤。
王震突然站起来,腰间的驳壳枪撞在桌腿上:"我带十七师去打县城!"他的眼睛布满血丝,下巴上冒出的胡茬沾着尘土,"让乡亲们看看,红军还在!"他的军装上有块明显的油渍,那是三天前在老乡家借宿时,帮忙烧火做饭沾上的。
周球保主动请战:"我带三营做先锋。"他摸了摸怀里的烟荷包,那里的密电纸已经被体温熨平了些,"王志坚同志的家就在这附近,我想。。。去看看。"他的脑海中浮现出王志坚临终前的眼神,那里面有牵挂、有不甘,还有未说完的嘱托。
夜色中的新田县城,城墙垛口的灯笼像鬼火一样摇曳。周球保带着突击队员,贴着城墙根潜行,手里的云梯被裹上了棉布,走起来悄无声息。当他们摸到城门下时,突然听见城楼上有人咳嗽——那是事先联系好的地下党员发出的信号。地下党员的声音有些沙哑,是因为连续三天在城楼上放哨,喝凉水导致的。
攻城的战斗异常激烈。周球保第一个爬上城楼,大刀劈翻两个哨兵时,溅起的血落在他脸上,热乎乎的。巷战中,他看见一间茅草屋亮着灯,门口挂着个破旧的竹篮,篮子里插着几根艾草——那是王志坚说过的,他婆娘的习惯。竹篮的边缘已经磨损,露出里面的竹篾,那是王志坚离家前亲手编的。
屋里的女人听到动静,举着油灯出来,看见穿灰军装的人,突然就哭了:"是。。。是红军同志吗?我家老王。。。"周球保把那半块麦芽糖递过去,喉头哽咽得说不出话。女人摸着融化的糖块,泪水滴在上面,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她的手上布满老茧,指甲缝里还沾着泥土,是白天在地里干活留下的。
"他。。。他是英雄。"周球保终于挤出句话,看见墙上贴着张泛黄的奖状,是王志坚当农会主席时得的。窗台上,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睡得正香,嘴角还挂着口水,像极了画像里的娃娃。小姑娘的枕头边放着个布偶,是用碎布缝的,眼睛是两粒黑豆,那是王志坚上次回家带给她的礼物。
此时的县城中心,王震正指挥战士们搬运物资。药铺里的药箱被搬空时,掌柜的突然掀开地窖门:"下面还有!"昏暗的地窖里,整齐码着几十捆草药,最上面放着块木板,写着"红军专用"。这些草药是当地百姓自发收集的,他们冒着被敌人发现的危险,翻山越岭采来,藏在地窖里等待红军。
苏小红在伤兵营里忙得脚不沾地。当她看到战士们抬来的药品时,突然蹲在地上哭了——那些药瓶上,还贴着她在湘赣根据地时写的标签。原来这些药品,是老乡们冒着风险转移过来的。药瓶上的标签已经有些褪色,字迹却依然清晰,那是苏小红用钢笔仔细书写的,每个字都饱含着对伤员的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