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他居高临下地递出手来:“你的卡号。”
闻弦眼睛不太好,借着微茫的光线,在段殳的手上摸索着写下卡号。号码复杂而长,而段殳的手掌很大,一直写下去,都没有到掌的边沿。闻弦写得很慢,字迹恐怕歪歪扭扭,段殳应该会觉得很痒,但他一句话都没说。
江上的风,又大了些。
“写好了?”
闻弦还笔:“写好了。”
接着他感觉到段殳的另一只手,把什么东西塞进了自己的上衣口袋。
熟悉的动作和触觉——
“这次的稿费。”
那是那天段殳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那也是之后几个月,闻弦最后一次见到段殳。
邮箱平台上的段殳,感觉和现实里的不太一样。
闻弦给他发送第二章稿件的时候,他那边只会回复一个“稿费已打”。但是时间久了,似乎又不知不觉旧态复萌,对稿子开始挑挑拣拣,这里不满意,那里要修改。
DV机闻弦还给了英琪,告诉她里面以前的视频不要删掉,而且要好好保管好机器。他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这台DV的来源,也不能和她保证,会不会以后还要交还回去。
卖菜时候阿娥也有问起“小弟弟”的事情,闻弦只说他去读书了。阿娥听出他的敷衍,“哼哼”了一声:“你的宝贝弟弟,和我们不是一道的人~”。
每周固定去银行时,闻弦查了一下新进款项,被数字吓了一跳。段殳给的稿费,数目很可观,比实地给的现金要多出不少。最初在那小巷的夜晚,他随口和闻弦说起时,闻弦没有想到这项“生意”,会真的成行。
只是如此,段殳就差不多从闻弦的生活中完全退场了。更准确的说,应该是闻弦从段殳的生活中退场了。
闻弦有时候想过,和段殳的交集究竟算是怎样的情形。后来觉得,这就像小说故事里,主角的形象需要通过配角的眼睛来记录,自己就是一个阶段的配角吧,能见证主角一个阶段里的风姿和经历,但这终究不会是持续太久。
只是等生活复归原样后,又后知后觉意识到段殳和其他人的不同。许多人,就像流水一样在闻弦身边淌过,即便回流,也还能平和地说两句话。但是段殳,他的见面,不论是自己主动,段殳有意为之,还是更多的命运的偶然,都像刻刀一样在闻弦的生活里横冲直撞,留下一些毫无章法的浓墨重彩,关于规矩的打破,关于思想的重审,关于种种琐碎的无所事事。事后闻弦想要抹平,也感到无力。
对于一个循规蹈矩,保守持重(也是无趣)的人来说,遇到一个毫无章法,浓墨重彩的人,恐怕总是会感到无力的。闻弦不知道段殳想去哪里,但明白他绝不会停下往那里的脚步;闻弦也知道,自己相信的一些道理,是没有办法去指导段殳的,但他总希望,段殳能生活得更平稳,更光明一些。
想了太多关于“段殳”了,为什么呢。
因为他是主角,自己是配角吧。
因为他是孩子,自己是长辈吧。
因为他是未来,自己……是过去吧。
曾经说过,以前母亲尚在,谊玲尚在,工作尚在的时候,也会做许多关于平凡人的梦。房子,家庭,工作。但他已经很久不这样想了。
以后,恐怕也不会了。
闻弦拿着新的收入,在出梅之际,完成了六月底的款项汇出。看着数字的减少,他麻木的胸膛,少见地逐渐升起短暂的愤怒,随即又熄灭了。
某些东西被摧毁后,很难重建、复苏了。就像他的腿,就像他的……心。
他把年初时候没舍得订的牛奶订上了。
每天早晨,都有送货员骑着车上门送奶。
牛奶依然是玻璃瓶,乳白色的,奶味很香,在炉上煮热后,更浓郁。喝下去,温暖从舌头一路蔓延到胃部。可是童年时代的回忆,再也没有复现。
闻弦走到供桌前,在母亲照片旁边放了一瓶:“妈,你看,我过得还好。”
喝了订的牛奶,不能回到过去。但是七年过去,他变得和母亲更像了。母亲的眼睛,鼻子,嘴角有皱纹,他的眼睛,鼻子,嘴角也长起皱纹。母亲的眼睛颜色很淡,他随着年纪增长,视力下降,眼睛也开始变淡。
……母亲。
现在生活里还能称得上“目的”,或“意义”的,也就只有母亲了。
“现在单人墓穴,一万起售噢。坐南朝北,背山面水的宝地呢。”陵园的工作人员小姐相当热情,“当然也可以选择壁葬,这边是三千一格。保价增值,只涨不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