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珏接话时,已经拉过石凳坐下,指尖无意识绞着衣角,那动作竟和当年她初嫁入李家时,面对族老质询时一模一样,“夫君忘了?念念已经十二岁了,前几日柳家长老寄信来,说他跟着学管账时,把库房进出的数目算得分毫不差,连老账房都夸他有天赋。再过两年他接手柳家事务名正言顺,父子亲情摆在这儿,赵受益拿赵新兰根本制约不了你。”
“可我不想把父辈的担子压给他。”
李星群猛地攥紧拳头,指节泛白,凳面的刻痕硌得掌心生疼,那些被刻意压在心底的回忆突然冲破闸门
——
他十二岁那年,也是这样一个秋日,父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把刻着
“李氏族长”
的玉佩塞给他,逼他放弃学画的念想,跟着剑隐前辈练剑。“我十二岁那年,爹躺在病榻上,让我对着祖宗牌位发誓,要守住李家的基业。”
他声音忽然发哑,目光飘向院角的金菊,仿佛又看见当年那个躲在柴房里哭的少年,“我喜欢的是丹青,可最后还是拿起了剑。那年冬天,我第一次杀人,回来吐了整整三天,夜里总梦见那人的血溅在我画纸上。”
柳珏的指尖顿了顿,眼神软了下来,伸手覆在他的手背上,掌心的温度透过布料传过来:“我知道你苦。可念念和当年的你不一样,他上个月还写信问我,‘娘,柳家的药铺是不是快撑不下去了?我能不能学记账帮你?’”
她从包袱里翻出一封叠得整齐的信,信纸边缘被念念的小手摩挲得发毛,“他不是被逼迫,是自己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那是因为他还小!”
李星群猛地抽回手,声音陡然拔高,惊得廊下铜铃叮当作响,“等他长大了,说不定想当游侠,想游遍名山大川,就像当年的我想当画师一样!难道要让他像我一样,对着祖宗牌位发誓,把自己喜欢的东西全扔了?”
他忽然想起去年带念念去逛灯会,孩子指着耍剑的艺人眼睛发亮,说
“爹,我以后要像你一样厉害,但我要保护娘,还要保护柳家的叔叔阿姨”,那时他只当是童言无忌,此刻想来却如针戳心。
昭姬靠在柱上静静听着,这时才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了然:“李兄忘了当年在北齐大营前,你是怎么救我的?”
她抬手按在腰间佩剑上,那剑还是当年脱困后李星群送她的,“你说‘江湖人不是天生就该打打杀杀,可若见了不公,总不能袖手旁观’。念念现在说要护着柳家,和你当年救我,本质上不是一样的吗?不是责任绑架,是他心里本就有这份念想。”
李助也收起了笑容,从怀里摸出个皱巴巴的纸包,里面是几块桂花糕
——
还是上次念念塞给他的,说
“军师叔叔,这个甜,你打仗累了吃”。“大人,您想想兄弟们。”
他把桂花糕放在石桌上,声音沉了些,“当年我爹娘死在战乱里,若不是您收留我,我早成了路边的饿殍。柳家现在有三十多口人,一半是老弱妇孺,去年冬天连炭都买不起,还是念念让柳长老把他的压岁钱拿出来贴补。这不是担子,是他们早就把念念当成了主心骨。”
柳珏看着李星群泛红的眼眶,忽然从包袱最底层抽出一本线装册子,封面已经泛黄,上面写着
“柳氏族谱”
四个篆字。她翻开第一页,指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名字:“夫君你看,柳家第一代先祖是个货郎,当年为了保护逃难的乡邻,被乱兵砍断了腿,临死前把货郎担传给儿子,说‘守不住钱,守住人也行’。传到我爹那辈,他武功低微,却靠着诚信把药铺开遍江南。柳家从来不是靠武功撑起来的,是靠‘有人要护’的念想。”
她指尖划过最后几页,停在
“柳得善”
两个字上,那是柳长老特意加上去的,墨迹还很新,“我修为低微护不住家族,你又常年在外奔波,真等我们不在了,念念要是撒手不管,柳家那些靠着药铺活命的乡亲怎么办?那些跟着你出生入死的兄弟,他们的家人谁来照拂?”
李星群望着族谱上的名字,忽然想起周姐昨天说的
“曲终了没法重奏”,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慌。他伸手拿起一块桂花糕,塞进嘴里却尝不出甜味,只觉得干涩。那年他刚接下李家,恰逢旱灾,乡邻们来借粮,族老们都劝他少借些,怕家底空了。可他看着那些饿肚子的孩子,想起自己当年的处境,还是把粮仓开了。那时他才懂,所谓责任,从来不是祖宗牌位压下来的,是看着那些信任你的眼睛,没法撒手不管。
“我不是怕他承担责任。”
他声音低了下去,指尖轻轻拂过念念的画,“我是怕他像我一样,夜里睡不着觉,总想起那些没做成的事。我想让他选自己的路,哪怕那条路没有鲜花,没有掌声,只要他高兴。”
柳珏忽然笑了,伸手替他擦了擦眼角的湿润:“夫君忘了?念念上个月学写‘自由’两个字,问我是什么意思。我说‘自由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是不想做什么的时候,有人替你扛着’。现在我们替他扛着,等他长大了,若真想去当游侠,我和你就陪着他去。可现在柳家需要他,就像当年李家需要你一样,这不是绑架,是我们一家人一起扛着。”
她顿了顿,从袖中摸出个小小的木剑,正是念念画里那把,剑身上刻着
“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