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内,秦淮河畔,一座带宅院的四层小楼,原本是金陵一座知名的青楼,如今却成了红营金陵妇女联合会的总部,旗杆上的酒旗换成了红营鲜红的红旗,金漆的匾额早已被撤下,挂上了一副妇女能顶半边天的标语,进出的也不再是妓女和恩客,而是一个个穿着黑灰制服的妇女会成员。
黄徽音的值房在楼后院子的西南角,原本是这座青楼一名名妓单住的小屋,如今却是四五个人挤在里头办公,黄徽音正夹着一堆文件往那屋子走去,远远便瞧见和她同屋办公的一名主任躬着身子走出来,见到黄徽音,朝值房里使了个眼色,压着声音低声道:“黄主任,你回来啦?黄委员在里头,点名要见你,我……和赵干事她们正好有事,先出去办事了。”
黄徽音脚步一顿,那位妇女会的干部都等不到黄徽音反应就立刻快步离去,顺手将跟在黄徽音身后的一名干事拉走,留下黄徽音孤零零一人,黄徽音喉咙里咕哝一下,也只能硬着头皮推门进去。
黄宗炎身着朴素的深色长衫,身形挺拔,正立在黄徽音的办公桌后,背对着门口看着窗外那棵茂密的大树,背影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郁,桌上摊开了许多文册、报告,显然黄宗炎都一一“检校”过了。
黄徽音在门口磨蹭了一阵,直到黄宗炎转过身来凝眉看向她,这才反手轻轻掩上门,走了进去,语气尽量轻松:“叔……您怎么有空过来了?”
黄宗炎目光首先就落在了黄徽音那略显僵硬的左肩上,他的眉头立刻蹙了起来,脸色沉静,看不出喜怒,但眼神里却带着审视与不赞同,语气平稳,却分明藏着一丝怒气:“我来看看我们红营英勇负伤的妇女工作骨干,听说你昨天在成郊的丝坊很是威风,以一己之力,替人挡下了致命一击?”
黄徽音听出他话里的责备之意,脸上微热,走到桌边,一边给黄宗炎泡了壶茶,一边自己倒了杯温水,一边故作不在意地笑了笑:“叔,这事……。还是闹到您那了啊……”
“出这么大的事,差点酿成群体事件,执委怎么可能不收到报告呢?”黄宗炎挪了两步,坐黄徽音的位子上,又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坐姿,全程双眼都紧紧盯着黄徽音:“你办的好事!出了这么大的事,还负了伤,竟然派个人来给我通知一声都没有,还是治安院的赵院长收到下面的报告,发现竟然还有你掺合在里头,赶忙亲自跑到执委来,我才知道这事,你说说,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叔叔?你还准备瞒到什么时候去?”
黄徽音尴尬的笑着,都不敢直视黄宗炎,赶忙解释道:“叔,一点小伤,剪刀入肉不深,皮外伤而已,卫生所的同志已经处理过了,上了药,包扎好,说是不妨碍活动,您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当天下午就回来处理积压的文牍了,现在执委里头就您一个人留守金陵,肯定忙得很,我这点小伤,就不去给您添乱了。”
“你也知道是给我添乱!”黄宗炎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让你们这些去江北救灾的干部轮替回来,就是让你们好好休整的,你不在家里好好呆着休息,跑来上值也就罢了,老老实实呆在值房里头嘛!我刚刚随意瞄了几眼,你这还一堆积压的文册没处理呢,你先在值房里头把它们处置干净了不行?非要到处乱跑!这次是运气好,下次呢?万一出了什么事,我怎么跟兄长交代?辅明那边,我又怎么去说?”
“叔,您这话说的,就是因为要处理这些文册,才需要实地去考察啊,总不能做值房里头闭着眼睛批吧?”黄徽音语气中略带着一丝不服气,捧着水杯的手指微微收紧,但语气依旧坚持:“叔,我心里头有数,能够保证自己的安全,您也知道,我从小在深闺大院里头养大,都闲了二十多年了,如今进入新社会了,我也不是以前那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了,身上也担着一份责任了,那自然是一天都闲不下来。”
“你这娃娃,从小就不听话!也怪兄长,把你给宠坏了!”黄宗炎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情绪,语气转为一种更深的不满与失望:“你别跟我避重就轻,你从小冰雪聪明,还听不出我的话重点在哪?你要出去跑,就别让所有人都替你吊着一颗心!出了这么大的事,你跟我就在这金陵城里头,都不知道要告诉我一声,你自己说说,你这样子,谁敢放心让你出去乱闯?”
“我就是不想让你们担心嘛,轻伤而已,确实没必要跟你们说嘛……”黄徽音摇了摇头,却又有些心虚,眼中带着一丝恳求,赶忙央求道:“叔,我负伤这事……。能不能先瞒着?父亲和铖哥……侯先生,他们各自也都是一堆的事,就不要麻烦他们,让他们担心了。”
黄宗炎看着侄女那混合着倔强与恳切的神情,一时间都气笑了:“音妹子,冲击工坊、持械伤人、几乎引发群体事件,这么大的事怎么可能瞒得住?下面的治安所一天不到就报到治安院来了,走的是加急的流程,赵院长是亲自拿着公文来找我的,既然已经走了正式的流程,我怎么可能不给执委其他成员通报?要不了两天,莫说是你那铖哥了,整个执委所有人都得知道你光荣负伤了!”
黄徽音面上一窘,沉默片刻,轻轻叹了口气,改口道:“既然瞒不住……让他们知道了也无妨,我好歹也是救下了一条性命,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他们若是责怪,我也能理直气壮顶回去。”
然而,她话音刚落,却敏锐地察觉到,黄宗炎并没有接话,值房内的空气仿佛骤然凝固了。叔父脸上的怒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那眼神中甚至带着一丝……不忍与悲悯。
黄徽音的心猛地往下一沉,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黄宗炎避开她的目光,发出一声长叹,声音低沉而沙哑,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投入黄徽音的心湖:“那个女工……叫娟儿吧?我刚刚一直在想,该怎么跟你开口,娟儿姑娘……上吊自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