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鬓发有些杂乱,今早起来草草洗漱,用白布盖了陆修羽尸首后,就匆匆赶来了,衣服上作业席地而睡的褶子还在,没时间熨平,也没心思了。
“而且,陵霄那种人,明知自己不可能全身而退,倒更愿意自尽,他不会来求我,更不会寄希望于燕王与皇帝。说到底,他从和燕王决裂那一日,就已经知道天底下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了。”
段闻野妄想过,若是陆修羽真的存了一分和自己远走高飞的心思,他就是用万般手段也要让陆修羽活下去,要不就去辽东,即便段氏早已没落,好在那儿还有几亩薄田和一处宅院。
他也准备好辞呈,大不了以后就像农夫一样耕作,反正那种日子又不是没过过。
但陆修羽不允许。
只能有一人从屋子里出来,面对不知是生是死的困境,陆修羽自作主张迷晕了他,独自面对周慈俭的陷阱,慨然赴死。
逆旅重逢的时候,霍家寨退兵的时候,和临别前去燕王府送糖的时候,他都想过,若是陆修羽有一点点想和他回去的念头,他一定会……
一定会把所有过往和隐秘的悸动都告诉陆修羽。
遗憾就遗憾在,他们明明有无数个机会可以通向美满的结局,但他们又都不约而同错过,或者其中一个人放弃。
陆修羽的手不干净了,用这双手了结自己最好,不要扒上段闻野的袍子。
“那你以后什么打算?”卢蕤问。
“我想去华亭,先把陵霄妥善安葬,至于之后的……华亭有个道观,听闻观主喜好养鹤,我打算去那儿,就此入道吧。”段闻野眉宇之间满是淡然,虽未入道,却已经有道士的风姿。
“你不回自己老家看看?”
“我啊……”段闻野仰头看着被泡桐树切割得四分五裂的天空,“我早就没有家了,孤蓬一个,若是入道,就更不需要念家。”
“你要在华亭住一辈子?”
“没想好,但现在,我确实没有别的想去的地方。十年前,我把登入明堂,辅佐明主视为自己毕生所愿,为此隐藏性情,口蜜腹剑,得到很多,失去更多。时至今日才明白,想要的其实很简单。”
段闻野抚平衣服上的褶皱,语气里的伤感再也压抑不住。
“我想去他的别业,帮他照顾蓝花楹和楝花,再问问别人,他小时候爱看什么书,爱玩什么游戏,慢慢了解过去的陵霄,这样一来,我认识的他就完整了。”
卢蕤颔首,“这样也好。”
段闻野自前襟把辞呈交了上来,“麻烦你交给陛下。君臣数载,终是我急功近利,授人话柄,闻野此生得遇陛下,不悔不怨。然闻野已无心仕进,让他失望啦。”
卢蕤收过辞呈,放至书案,“好。”
段闻野要交待的事也都交待完了,于是站起身,向卢蕤鞠了个躬,往来处去了。
十年踪迹走红尘,回首青山入梦频。
段闻野的脊背依旧很直,卢蕤原本以为这是为了在御史台任职才练出来的身姿。
御史台里,无不是松形鹤姿,段闻野这北方人特有的削薄颀长身形,算是得天独厚,无怪乎能被皇帝一眼相中充作东宫侍从。
卢蕤没见过之前的段闻野,第一次见还是在自己快吐血的时候,那人好像习惯把背挺直。
翩翩然真如鹤一般。
在朝廷这种看资历分尊卑的地方,好像寒门或者小官,就必须低下头弓着腰,段闻野宁折不弯的身形,也许在无形之中反映出这人的脾性。
绝不屈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