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笑声在殿内回荡,与殿外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士兵的呵斥声、以及压抑的丝竹背景音诡异而恐怖地交织在一起。
史思明坐在下首,案上的酒菜早已冰冷。他低垂着眼睑,目光落在自己紧握成拳、放在膝盖上的右手。
那手背的青筋如同盘踞的蚯蚓,根根暴起,指尖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道渗血的月牙印痕。
他身边的田乾真,呼吸变得异常粗重,每一次吸气都像是沉重的风箱在拉动,每一次呼气都带着无法压抑的微颤。
一名传令兵满身尘土,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进大殿,浓重的血腥味让他脸色瞬间煞白。
他扑倒在阶前,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疲惫而嘶哑变调:
“报!陛下!颍……颍川军民死守不降!守将张巡……他……他烧了我们的攻城云梯!弟兄们死伤惨重,攻……攻不上去啊!”
“废物!”
安禄山猛地将怀中吓得几乎昏厥的舞姬粗暴地推开,巨大的力量让她踉跄着跌倒在地。他庞大的身躯因为暴怒而剧烈起伏,像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他抓起案上另一只沉重的金杯,看也不看,狠狠朝着跪在地上的传令兵砸去!
金杯带着沉闷的风声呼啸而过,“砰”的一声巨响,重重砸在传令兵身旁的蟠龙金柱上,杯身瞬间扭曲变形,滚落在地,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传令兵吓得魂飞魄散,整个人瘫软在地,筛糠般抖动着。
“颍川?一群蝼蚁也敢挡朕天兵?”
安禄山咆哮着,声音震得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传令阿史那承庆!”
他布满血丝的小眼睛扫过阶下诸将,最终落在史思明身上,那目光充满了毫无掩饰的暴戾和轻蔑。
“告诉他,城破之后,给朕屠了!屠城三日!鸡犬不留!朕要让天下人知道,违逆朕的下场是什么!让那些还敢抵抗的贱民,都去给颍川人陪葬!”
“屠城”二字,如同两块冰冷的巨石,狠狠砸在死寂的大殿里。
史思明猛地抬起头,一直压抑的某种东西在他眼中骤然碎裂。他看着御座上那个因暴怒和暴行而面孔扭曲的庞大身影,又飞快地扫了一眼殿外广场上堆积的尸体和流淌成溪的血水,最后目光落回自己那只紧握的、青筋毕露的右手上。
他的呼吸有刹那的停顿,随即,那只紧握的右手,极其缓慢、却又无比清晰地,五指张开,然后无声地、稳稳地按在了腰间佩剑那冰冷的鎏金剑柄之上。
指腹下,是熟悉的、带着杀伐气息的金属纹路。
田乾真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了史思明这个微小的动作。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像被针尖刺了一下。
他迅速低下头,掩饰住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涛骇浪,只有握着酒杯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起来。
大殿深处,舞乐仍在勉强支撑着,乐师们的手指麻木地拨弄着琴弦,吹奏着笙箫,发出的声音干涩而走调,如同垂死的呜咽。
殿内烛火摇曳,在四壁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阴影,随着血腥的乐章疯狂舞动。
安禄山重新抓过酒壶,对着壶嘴猛灌,浑浊的酒液顺着他肥厚的脖颈流下,浸透了衣襟。他打着响亮的酒嗝,醉眼斜斜地看着阶下,似乎对自己的“赫赫威势”满意至极。
殿门外,一名负责看守的叛军老兵,脸上溅着不知是谁的血点。
他听着殿内传来的、混杂着暴君咆哮、将领沉默以及那不成调的哀乐,又看了看广场上堆积如山的尸体和蜿蜒至台阶下的暗红血河。
他用力咽了口唾沫,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用只有身边同伴才能听到的、干涩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这长安城……怕是待不得了……该……该找条活路了……”
他的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瞬间便被殿内安禄山那震耳的狂笑声彻底吞没。笑声如同钝器,一下下砸在每个人紧绷的神经上。
御座之下,史思明按在剑柄上的手,纹丝不动,指节因用力而泛着森白。
殿外,夜色如墨,吞噬了宫阙的轮廓,只有几处尚未燃尽的火头,在漆黑的背景里忽明忽灭,如同垂死者最后挣扎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