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高卧时起来,欲济苍生未应晚”——这最后喷薄而出的壮语!在醉后狂歌的顶点,在废墟般的苍凉感怀中,他心中那簇不甘沉沦、渴望建功立业的火焰,竟从未熄灭!
这哪里仅仅是一首醉后狂诗?这分明是他李太白用生命蘸着墨汁和烈酒,在墙上剖开的灵魂!从漂泊的无奈,到吊古的苍茫,从醉酒的沉溺,到盛衰的悲叹,最终归于那“济苍生”的冲天豪情!
这跌宕起伏,这大开大合,这绝望中迸发的希望…这活脱脱就是一个被命运捉弄、被情爱所伤、却骨子里依旧傲岸不屈、心怀天下的谪仙人!
宗琬的心,被这无形的力量狠狠攫住了!她仿佛看到了那个醉倒在墙角的男人,在酒醉的迷蒙与清醒的痛楚之间挣扎,将所有的失意、悲愤、不甘和深藏的抱负,都倾泻在那堵冰冷的墙壁上!
那份狂放不羁下的巨大孤独,那份醉生梦死中依旧燃烧的壮怀激烈,如同一柄重锤,狠狠砸碎了她心中那堵名为“宗楚客之女”的冰冷高墙!
许紫嫣的转世?重要吗?
她是不是谁的替身?还重要吗?
那个男人,他叫李白。他有着惊世的诗才,有着深藏不露的绝世剑术,有着一颗被相思和世情伤得千疮百孔、却依旧在胸腔里滚烫跳动、渴望照亮天地的赤子之心!他救了她,用他的剑;他又“伤”了她,用他醉后剖开的、血淋淋的灵魂!
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震撼、心疼、理解和某种难以言喻悸动的复杂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犹豫、矜持和冰冷的自持。她猛地站起身!
“更衣!备车!”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急切和决断。
“小姐?这么晚了……您要去哪?”小荷惊愕地看着她。
“醉仙楼!”宗琬的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那里仿佛有墨迹淋漓的墙壁,和一个醉倒的灵魂在召唤,“去看那堵墙!现在就去!”
当宗琬的马车悄然停在醉仙楼附近时,夜色已深。喧嚣早已散去,街道空旷寂静。
只有那堵白墙,在清冷的月色下,沉默地矗立着,如同一个巨大的、承载着太多悲欢的祭坛。
她让小荷在车上等候,自己独自一人,提着一盏小小的琉璃风灯,一步步走近。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斑驳的墙面上。《长相思》的墨迹深沉哀婉,字字如泪。《梁园吟》的狂草则如惊涛拍岸,墨浪翻涌。两篇并立,一婉约一豪放,一缠绵悱恻一壮怀激烈,如同一个人灵魂的两面,在这冰冷的墙壁上无声地碰撞、交融、呐喊。
宗琬提着灯,仰着头,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过去。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抚摸着冰冷的墙壁,仿佛能触摸到那尚未干透的墨迹下,滚烫的灵魂温度。
“长相思……摧心肝……”她轻声念着,眼前仿佛又看到梁园宴上那个失魂落魄的身影。
“人生达命岂暇愁?且饮美酒登高楼……”她念着,仿佛看到他在小酒馆里痛饮自弃的颓唐。
“昔人豪贵信陵君,今人耕种信陵坟……”念到这里,一种巨大的、关于时光流转、功业成空的苍凉感攫住了她。
“沉吟此事泪满衣,黄金买醉未能归……”她的指尖停留在“泪满衣”三个字上,心尖猛地一颤。他为何事沉吟落泪?是否……也有她宗琬的一份?
最后,她的目光定格在那力透墙背、如同惊雷炸响的结尾:
“东山高卧时起来,欲济苍生未应晚!”
琉璃风灯的光晕,柔和地笼罩着这十四个狂放不羁、却又带着千钧之力的字。宗琬的呼吸在那一刻停滞了。
东晋谢安,隐居东山,高卧不出,然天下有难,毅然出山,淝水一战,名垂青史!
“欲济苍生未应晚”!
这哪里是醉话?这分明是沉沦醉乡之下,一颗不甘沉沦、渴望力挽狂澜、匡扶天下的雄心在咆哮!是绝望深渊里,不屈的灵魂发出的最嘹亮的战歌!
他写的是谢安,还是他自己?
他醉倒在墙角,心中燃烧的,却是照亮天下的火焰!
巨大的震撼如同电流,瞬间贯通了宗琬的四肢百骸!
之前所有的疑虑、挣扎、对“转世”身份的纠结,在这一刻,在这十四个字所迸发出的磅礴精神力量面前,都变得渺小而不值一提!
她看到的,不再仅仅是一个为情所困的痴情诗人,更是一个胸怀天下、在泥泞中依旧仰望星空的伟岸灵魂!
他需要被救赎,而能救赎他的,或许不是那虚无缥缈的“转世”之身,而是对他这份赤子之心、这份绝世才情、这份不屈傲骨的真正理解与接纳!
一股滚烫的热流从心底最深处涌起,瞬间冲垮了所有的藩篱!宗琬的眼眶蓦地红了。她不再犹豫,不再彷徨。她猛地转身,提着风灯,快步走向停在不远处的马车,裙裾在夜风中翻飞。
“小姐?”小荷看着她去而复返,脸色决然,有些不解。
宗琬没有立刻上车,而是对着侍立在车旁、一个面相精明的中年管家沉声吩咐,每一个字都清晰而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
“陈伯,你立刻去办一件事。找到醉仙楼的东家,还有这面墙的产权主人。”
她抬起手,指向月光下那堵墨迹淋漓、承载着两篇惊世诗作的白墙,指尖稳定,没有一丝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