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权转回到自家席位落座。
朱治问道:“我手上本有几件公务禀报,所以来此。却不知,至尊为何这般?”
他侧身看了看正堂的方向,小心翼翼地又问一句:“莫非……莫非适才的会见,有什么不妥么?”
“我还没有见他。”
“什么?”
朱治大惊失色:“至尊,这都快要一个时辰了吧?这是左将军的肱股之臣,不能不见!哪怕两家有再多的冲突,终究是姻亲,是同盟,我们焉能如此……如此失礼?”
孙权没有回答,他的面容隐藏在晦暗的阴影中,看不清楚。
朱治连忙压低声音:“若至尊一时不知如何应对,还请急召鲁子敬相询吧。毕竟公瑾已有遗言……”
孙权微微点头,又微微摇头。
周郎最后的奏疏,他已经反复看了无数遍。奏疏上的每个字,都像是深深刻在心里,他简直已经能够背诵出来:
当今天下,方有事役,是瑜乃心夙夜所忧,愿至尊先虑未然,然后康乐。今既与曹操为敌,刘备近在公安,边境密迩,百姓未附,宜得良将以镇抚之。鲁肃智略足任,乞以代瑜。瑜陨踣之日,所怀尽矣。
周郎的心意,毫无保留的都在这份奏疏中了。可孙权在为之感慨的同时,依然有疑虑。
疑虑集中在周郎对鲁肃的举荐。
鲁肃廓开大计的功勋,孙权都记得。可这段时间以来,鲁肃对刘备的绥靖态度,又引得孙权颇有几分不满。他觉得,鲁肃擅长谋划方略,但未必拥有应对强敌的实际手腕……在这方面,鲁肃远远不如周郎。他真的能够取代周郎,成为江东在荆州事务的负责人么?
孙权叹了口气。
我有疑虑,可朱君理等人没有。为什么?因为他们明白,荆州是四战之地,须用武人镇守。江东的武人当中,终究只有鲁子敬堪用。鲁子敬到底还擅长谋划方略,其他的人,尚且不如鲁子敬呢。
他长身而起:“君理,你去请鲁肃来吧。我去见一见客人。”
“是,我立即去。”朱治行礼告退。
孙权大步出外,等候在堂下的扈从、仪仗之属连忙跟上。一行人步履锵然,气势煊赫地直入正堂。
阔大的正堂上只端坐着一个白衣羽扇之人。虽然独坐此地已经大半个时辰,但此人既无愠色,也不急躁,眼看孙权入来,不卑不亢地行礼如仪:“诸葛亮拜见吴侯。”
孙权微微颔首,径自落座:“听说孔明先生此来,是为了向周郎吊孝?”
第0260章借荆州(上)
“正是。我奉左将军意旨来此,向周郎,也向这些日子无辜战死的将士们致以悼念。”
无辜战死的将士们……他居然说,无辜战死!
孙权竭力压抑中心里的抽痛,轻声冷笑了几响,并不回话。
孙权本来并不想见诸葛亮,所以才会在二堂犹豫了这么久。失去周郎以后的军政局势,使得孙权颇生无力之感,而无力感又催生出了难以遏制的怒意……直到现在,他也没有想清楚,应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这名左将军的得力助手。
最初听说诸葛亮求见的时候,孙权甚至想过,应该在大堂上置一大鼎,鼎内盛放沸油,再令武士数十人侍从左右,一旦诸葛亮打算效法郦生故事,就把他扔进鼎里活活烹死。后来他又想,或许应该保留下诸葛亮的脑袋,将之送还给刘备?
这当然没什么道理。但孙权觉得,盛怒中的江东之主,有权利不讲道理。既然自己失去了公瑾,凭什么那个盘踞在荆南的老革却能够羽翼丰满,咄咄逼人。总该各自都折损些什么,才符合两家对等的精神。
然而当孙权进入大堂,高踞在主座之上的时候,那些纷乱无稽的想法,那些动荡惶惑的情绪,全都从脑海中消失了。
无论周郎在不在,我孙仲谋始终是江东之主,是能够与任何人竞逐于天下的英雄。眼下的局势固然艰难,但我一定能应付得了,也必须应付得了。纵使诸葛亮来此……如果他以为还能像当年那样,用空口白话的说辞来达到目的,那未免可笑。
过了好一会儿,孙权才拢了拢袍袖,漫不经心地道:“既然阁下要去吊唁,便请自去。来我这里做甚?”
“此来是为了吊唁,却又不止为了吊唁。有些话,希望能先对吴侯陈述,以免在周郎的灵棚之前,引得江东文武激愤、生出新的事端。”
来了,来了。
此番诸军作战不利,而周郎病逝的消息,又使得将领们多有动摇,虽然两方对峙的局面仍旧,可江东这边,实实在在处于下风。如果刘备不借此机会捞取好处,反倒奇怪。
可孙权又不得不听。
既然军气已衰,军心已乱,军事上的对峙就不会带来任何利益;如果长期延续,反而会造成种种不可测的后果。其实,哪怕周郎尚在,失去程普和上万名将士的失败,已经证明了一个事实。那就是,江东的军事力量并不如周郎和自己最初以为的那样强盛;而刘备所部的善战程度,至少在陆地上,对吴军的优势是压倒性的。
这场动用十万人的军事威吓已经彻底失败,本该威吓刘备,结果却威吓得自己几乎吐血……该到收场的时候了。为此,哪怕付出一些代价,也是无可奈何。
看起来,武陵是拿不住了,让黄公覆尽快撤回来也好。长沙郡可能也得让出几个县。至于江夏……江夏和南郡不能动,这两地一旦有失,则西去益州再也无望。或许可以允许刘备在这两地驻军,作一个两家共管的约定,利用他们的力量对抗曹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