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每时每刻都在盘算,要怎么报复杨延光。她想过到他的盐灶投毒,让商人们再也不敢来买他的盐,但这样会害死许多无辜的人;她想过趁他睡着时用一根绳子把他勒死,但拿不准自己的力气敌不敌得过他,一旦失败,她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她想到过放一把火烧掉这宅子,但这宅子青砖砌成,不易燃烧,只能先点柴房,柴房离正屋很远,而且有家丁巡夜,发现了也会很快被扑灭;她想过去害死瞎眼婆婆,让杨延光这个孝子失去母亲,但婆婆因为瞎眼,身边时时刻刻都有仆人跟着,也不好下手……
她在等待,等待一个时机。她不知道那会是什么样的机会来成全她的心愿,但她坚信一定会实现。怀着这样强烈的仇恨,她整天目光炯炯,脸上带着两块红晕,微微张着嘴喘息着,让人以为她的高烧还没有退去。
冬天到了。这年冬天降大雪,宁河镇从来没有下过如此大的雪,那雪已经不是一片片的,而是一块块的,也不是鹅毛般飘飘扬扬地从天上落下来,而是垮岩似的往下砸。往往傍晚时分,雪就这样毫无预兆地下了起来,下得整个世界都白茫茫的,下得眼前熟悉的一切都变得陌生起来。不仅是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连人们在外面多走一会儿,也会变成一个移动的雪堆。草垛子上积了雪,成为一个个胖胖的雪包站在那里,
一片昏天黑地中,人们惊叫着:不得了了,天要塌下来了!在外面玩的小孩子们,用双手抱着头飞快地跑回家去,仿佛那落下的不是雪,而是石块,真能把他们砸伤。
然而天并没有塌,倒是垮了不少房屋,被雪压垮的。沿河那一溜吊脚楼,有幸在洪水中保存下来的,也被洪水泡得软了,又经历了一场大风,都只能是凑合着立在那里,这时再被雪一压,撑不住的就倒了下来,砸死砸伤了不少人。人们说,狗日的老天爷真是不放过宁河镇呀,先是洪水,再是大风,好不容易喘口气吧,又来了大雪!
树枝上都挂上了晶莹的冰凌,那些没掉的树叶被冻住了,绿得非常的鲜艳,给人很不真实的感觉。那些草叶上冻了冰,一脚踩上去刷刷响,那些细小的冰在脚下四分五裂。屋檐下也冻了一溜冰凌,远远看去,好像长了一串胡子似的。它们由粗及细,顶端尖锐。孩子们把它们取下来当做长剑,互相打打杀杀。有谁的冰凌最后都没有断,就站在那里得意洋洋挥舞着冰凌炫耀着。那些打断了冰凌的孩子,就一边骂骂咧咧地说:你小子等着!一边跑回屋檐下重新去摘取更大更长更锐利更结实的冰凌。
人们被寒冷弄成了这样一副形象:手深深地笼在袖子里,脚不停地使劲跺着地,仿佛跟那地有仇似的。脖子缩进衣领里,相应地背也驼了起来,好像巴不得把自己蜷成一个球,以减少热量的散发。有帽子的戴上帽子,没帽子的头上会冒出一阵阵的白气,好像他很热似的。一张嘴说话,先呼出一团白气,那白气也像冻住了似的,有时候竟悬在面前半天不散去。
在盐灶干活成了一种享受,永远燃烧着的炉灶带来感人肺腑的温暖,蒸汽腾腾的热盐井,炕热的盐粒,都带来感人肺腑的热量。干完活还可以洗上一个热水澡,冰天雪地中真是莫大的安慰。
可怕的是,在这样的严寒中,食物更加短缺,一些穷苦人家实在没吃的,把山上的草根树皮都掘食殆尽。连山上的小动物都饿得受不了,跑下山来觅食,结果反而成了饥饿的人们的盘中餐。寒冷使人们需要更多的食物,空的肚子让寒冷的感觉更加刻骨铭心。
第107节:盐骚(107)
但是对于富有人家来说,雪并没有带来什么不便,他们的房屋是用上好的木料和结实的砖瓦修成的,再大的雪也压不垮。有仆人天天清扫院子和道路,寒冷正好使他们围炉吃着炖肉喝着陈年佳酿。而且对于大多数盐老板来说,盐灶的生意更好了,许多人冲着那炉火的温暖都愿意来干活。
对于沈玉林这样的人来说,雪更是增加了平时不曾有的情趣。赵云珠怀着孩子,身子不方便,他借机出去和银红混在一起。两人旧情复燃后,仿佛更要好了,主要是银红再也不提什么嫁他之类的让他心烦的事了,变得更加乖巧柔顺,让他十分享受。
他借口贩货,带着银红去了附近的山上,在雪地里生起小火炉,煮着羊肉,一边喝着酒,一边让银红抱着琵琶坐在雪地里弹奏。银红穿着大红的紧身小袄,披着大红的镶着雪白毛皮的披风,在雪地里一团火似的炫目。她的十个纤纤玉指拨着弦,闪烁着带着寒意的白光,仿佛也被这雪冻得晶莹剔透了似的。她坐在那里,衬着结着冰凌的黑色枯枝,苍茫的天空下真是一道赏心悦目的风景。
远处,是当地有名的剪刀峰。关于它的来历有个传说,说是王莽追杀刘秀,追至宁河边上,刘秀无处可逃,王莽拉弓一箭射去。眼见刘秀就要毙命箭下,突然轰隆一声巨响,一座尖尖的山峰从天而降,替刘秀挡住了王莽射出的箭。仰头一看,只见一个仙女站在云端,原来是织女把手中的剪刀抛下来化作山峰救了刘秀。刘秀成为汉帝后,下令把宁河边上这座山峰起名为剪刀峰。
剪刀峰平日看着尖尖的就如一把剪子,此时覆盖了雪,就更像一把闪着寒光的剪子了。沈玉林躺在铺了厚厚毯子的雪地里,一边喝着酒,一边听着银红弹着《寒鸦戏水》,一边不知不觉走了神,心想如果从更高处跳下去,会不会落到剪刀峰那个山尖上去而挂在上面……
他打个激灵,回过神来,心里自嘲道:活得好好的,干吗想这些死啊活的事。
为了消除这种情绪,他倒了杯酒走到银红身边,喂到她唇边。银红并未停下弹奏,就着他的手把酒喝了。他把酒杯一扔,将琵琶从她怀里拿开,一把把她推倒在雪地上,解开她的披风,再解开她的红袄,让她的肌肤暴露在清冷的空气中。她想要反抗,他粗暴地捉着她的手不让她动。
他抓起一把雪,放到她的胸口上。她被这突如其来的寒冷激得尖叫了一声,感到一阵灼热的刺痛。他看着雪随着她的呼吸起伏着,看它在她的温暖中一点点融化……在他的注视中,她感到自己也如一团雪一样一点点融化开来……雪每天傍晚下,连着下了好多天,使到处都积满了雪,好像要把这个世界都塞满似的。然后终于有一天雪停了,第二天也没有再下,午后还出了点薄薄的阳光,带来淡淡的暖意。
这冬日的阳光使蒲青莲走出了阴冷的小屋,来到被仆人们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庭院里。她看着光秃秃的树枝以优雅的姿态伸向天空,构成一树树网状的画面,有点诧异掉光叶子的树也这么好看。空气中残留着雪的气息,一切东西都有点湿漉漉的感觉,院子里的石雕,摸上去冰凉濡湿,树干被雪冻成黑色,也盈满水分。
蒲青莲把手伸到阳光里,看见自己的手苍白干涩,失去了生机。她蓬头垢面,枯瘦如柴,如同在坟墓里呆久了的女鬼,暴露在明亮的光线下只觉眼前一片刺痛,空旷的院子使她有些惶惶然,不自觉地紧缩起身子。
几只麻雀也趁着这好天气飞到院子里来觅食,它们抖动着羽毛,叽叽喳喳地吵闹着,用细小的脚跳着走动,偏着脑袋用漆黑的小豆眼瞪着人。
这些麻雀的后面,蹑手蹑脚地走着一个小男孩,他穿着蓝色的锦缎袍子,戴着一顶黑色的瓜皮帽,帽子上镶着一块绿玉,胸前挂着长命百岁的银锁,浑身透着富贵气,闪烁着华丽的光芒,显示出被家人宝贝和宠爱着。他猫着腰,专注地盯着那些麻雀,企图捉住一只来玩。
蒲青莲神情恍惚地看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是自己的儿子杨元锦。这孩子一生下来就被婆婆抱走了,另请了奶娘喂养,根本不让她接近,所以长这么大了一直跟她如同陌生人。很多时候蒲青莲都会忘掉自己有这么一个孩子。此时她望着他,就像望着一个别人家孩子似的。
第108节:盐骚(108)
杨元锦看到这个疯婆子似的女人也愣了一下,半天才认出她是自己的母亲,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到过她了。平时,每年除夕家祭日,他才会被带着见见这个女人,磕个头叫她一声娘。所以他虽然知道这个女人是娘,但娘于他来说不过是一个抽象的概念,是每年某个时刻叫上一声的称谓而已。何况,此时这个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