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天文研究看似是天马行空,实际上是个非常严谨的事,以数算为基、以实验观测为准,省一笔钱,就可能造成一丝差漏,产生严重的误差。。。。。。”陈厚耀也是双手一摊,语气很诚恳:“其实我们之前是做过一个相对省钱的预算计划的,比照清廷钦天监的规格建设紫金山天文台,大概可以将预算降到三四十万钞以下。”
“只是。。。。。。清廷的钦天监出现过多少错漏,你也是知道的,其中大部分的原因就是因为这观测天象的设施仪器落后的缘故,所以我们最终还是决定,一步到位,建成当今世上最先进、最优良的天文台。”
陈厚耀缓缓吐了口气,语气中带着一丝自家孩子受了委屈的不平,略带着些抱怨的低声道:“同样是大学堂里头的学院,黄院长他们的机械工程学院,哪一回不是闭着眼睛做预算,报上去你们审计院都是差不多就给过了?上头拨款也是痛快的很,黄院长那可是从来就没为预算的问题操心过。”
“可到了咱们这里,就变成能卡就卡了。。。。。。咱们天文学院,算是红营最早的一批学院了,是当年吉安大学堂开设之时就设置的学院,论资历论根基,哪点不如人?黄院长都是勿庵先生写信找来的呢!到现在跟个后妈养的似的,想要申请点经费怎么这么难。。。。。。。”
“陈教授,不能这么比啊,黄院长他们申请经费简单,是因为他们只要出了成果,立马就能投入实用啊!”李名收敛了笑容,语气变得推心置腹,掰着手指细数:“江北洪水滔天之时,是他们改进设计的新式抓斗挖泥船,冒着大雨和急流,在河道、在溃口处日夜不停地清淤、打捞,效率远超人工数十倍,为堵口和疏通立下了汗马功劳,接下来的治淮大业,涉及山川地理测量、水工模型试验、新型闸坝设计、巨型土方工程机械。。。。。。。哪一样离得开他们的设计、技术和专家人员?”
李名目光扫过工坊内那些正在为光学玻璃而努力的工匠,话锋却引向更深远的方向:“再说黄院长倾注心血多年的那个‘蒸汽机’项目,是,投入巨大但至今未能实用,但您也知道,为了驯服那水汽之力,他们在材料强度、精密加工、密封技术、传动机构上取得了多少附带的突破?是不是已经用在了咱们的矿山抽水、工坊鼓风、甚至是你这玻璃工坊的某些传动装置上,实实在在地提升了效能?”
“若是有一日,那蒸汽机真的搞成功了,说是可以带动巨船而不必依赖于人力风力,陆上也能修什么‘铁路’,可以靠机械而不必再依赖于人力和畜力运输,万里江山不过咫尺之远,那将是何等光景?即便黄院长他们吹的确实有些过了,但只要他们研究设计出来,终归还是能立马投入实用的,好歹还是个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
李名顿了顿,目光聚焦在陈厚耀的身上:“可是你们呢?陈教授,我也算是师承勿庵先生,从算学学院里头走出来的,天文之上我也有许多接触、也算是一个爱好,可我还是想认真问一句,紫金山天文台若能建成,配备天下无双的巨型窥天镜,观测日月星辰之秘,推演宇宙运行之道,这自然是极为了不起的成就,足以名留青史,可然后呢?对于改善普通老百姓的生活有什么用呢?能不能解决限制红营发展的技术问题呢?”
“至少眼下是看不到什么立竿见影的效果的嘛!天文研究的成果,也没法像黄院长他们的成果一样,立马就能投入实用嘛!我现在能想到的,只有修订历法这条,精准的历法有利于农业,历朝历代修订历法都是重中之重,但是。。。。。。仅仅是修订历法这一条,三十多万钞的钦天监已经足够了,何必花上几百万钞,非要去修一个紫金山天文台呢?”
“所以说,当家方知柴米贵,审计局的笔,执委会的决议,不是不看重学问,而是要在这千头万绪、处处需钱的艰难时世里,掂量每一分银钱的去处,确保它用在最紧要的刀刃上,眼下,红营更需要的是能牢牢立在这片大地上的力量!像这个玻璃工坊,给你们做配套,同样也有利于国计民生,上头批预算不也批得爽快?”
陈厚耀静静地听着,面上的表情渐渐沉淀为一种深沉的平静,他没有立刻反驳,而是伸手从旁边的原料堆里,拈起一小撮晶莹的石英砂,在指间缓缓摩挲,良久,他才抬起眼,目光仿佛穿透了工坊高大的屋顶,投向了高远的蓝天:“难曲,你看这石英砂,若不经历这熔窑的千度灼烧,工匠的万般琢磨,它永远只是铺路的沙砾!”
“天文数理之学,观星测宇之术,恰如这熔炉与琢磨,它或许不能立刻化为炊烟与刀枪,但它关乎的是我们对自身所处宇宙的根本认知,而一切对真理的探究、一切之进步,不就是出自这些看似虚无缥缈的好奇、异想天开和探索之中吗?”
“今日我们耗费心力,理清行星运转之轨迹,看似无用,他日或可化为指引舰船跨越重洋、不迷航向的罗盘秘钥;今日我们倾尽所能,研磨能窥见日月的镜片,看似奢靡,他日或可衍生出洞察微观世界、探究病理根源的显微神器,活人无数;格物致知之道,本就体用相依,缓急相成。急所用,固是明智,然绝其远源,恐非长久之计,更非开创之朝应有之气象。”
“难曲,你所考虑的,字字句句,皆是实情担当,立足当下,解民倒悬,富国强兵,此乃经世之要务,是红营存续发展的基石,脚踏实地,丈量这九州山河,疏通这淤塞百川,锻造这护国安邦之利器,自是当务之急,无可指摘。”
陈厚耀向前一步,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坚定的、仿佛能穿透时间的力量,在工坊的喧嚣中清晰地响起:“然则要探究真理大道,又怎能只盯着脚下?脚踏实地,丈量山河,固是根本,但仰望星空,追寻那苍穹之上的奥秘,于我华夏和万千生民而言,同样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