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安峦不知道自己怎么笑得出来的,或者说那叫哭笑不得:“毒蘑菇,吃多了产生幻觉了,没感觉眼前起起伏伏的?”
“啊?”沈念更听不真切,他尽量把身子往前探,鼻尖抵着陆安峦颈侧紫红色的掐痕,胸口里一阵阵苦浆要往上涌,半晌问:“陆叔叔还能让你回家吗?”
他问的是“你”,不是“我们”,陆安峦霎时以为他又要身舍生为人,大叫:“回不去了!以后住桥洞!”
“不住桥洞。”陆安峦没想到,沈念说出的话与他预想截然相反。
“跟我回南方。”沈念一字一顿,像个名副其实的哥哥,郑重其事:“我养活你。”
……
两人回去时,沈念脑袋上多了一圈纱布,洋房外的路灯亮了,王妈扶着宋挽青站在门口,澄黄的光落下岁月的影子,照得妇人发丝银白。
两个孩子不懂得,在他们离开的一个小时里,宋挽青心惊胆颤,唯恐在与亲生儿子生分二十年以后,孙辈也要走上离开家人的路。
“回来了?”妇人匆匆背过身去,抹过眼角,尽力维持平和:“快、快进来吃饭,菜都热过了,别再凉了。”
“奶奶。”陆安峦将沈念半挡在身后,面对宋挽青,目光一错不错地说:“我喜欢他,可喜欢了,很抱歉今天才告诉您,但是我不会改变心意的。”
宋挽青彻底迷惘,悬颤的手按在胸口,不再能言语。
“陆安峦你给我滚进来。”
陆成江的声音既不响也不清透,很慢,掩盖不住的疲顿。
陆安峦拉起沈念迈进了院门,男人垂首而坐,脚下满地烟蒂,放在右膝上的手指间还有未燃完的烟。
“明天沈念跟我回南方,你待在东北,从明天开始,你们不用再联系了。”
“你以为你说什么就是什么?!”陆安峦拔腿上前,被沈念一把拽住。
“我不跟您走,陆叔叔,我想、”
“听我的话!”
像精疲力尽的雄狮最后一次警训幼崽,陆成江将未燃完的烟直接掐灭在了手心里。
“小念陆叔叔求你,我不能让你这样……你跟叔叔走,叔叔没照顾好你,从今以后我不会再让你走错路。”
极其压抑的几声呼吸从男人喉间泄出,男人抬手掩住眉宇,那声“求”干涸在了结霜的眼底,不是沈念能打捞得起。
“对不起陆叔叔。”过了许久沈念找到自己的声音,身体早已深深向陆成江鞠下,“谢谢您一直以来的爱护,但是,父亲教我做人要坦诚勇敢。”他说得断断续续,内心比语气惶乱得多,最后一句话靠指甲掐进手心才说完。
“所以我不能跟您走,因为我不想安峦不快乐。”
他又能带给陆安峦多少快乐,能快乐多久,他有多少底气。
他又向男人深深鞠了一躬,抬头望向陆成江由错愕转向茫然的眼睛,从中看到一种他经受不了的悲伤。
他好像听到一个声音,是某个面目模糊的男人弯腰同他讲话,说什么他听不真切,只有眼泪“啪嗒”一声落在他的脸上。
他不敢细想,就像从来不敢琢磨陆成江对自己的偏袒发端于何处,最终只能畏罪潜逃,被陆安峦藏在了身后。
2007年7月15,热闹的夏夜,院墙外嬉闹的孩子从街头追逐至巷尾,卖雪糕的大爷卖空两座冰柜,蒲扇摇得安逸。
与热闹人间矛盾割裂的一院静寂被一通电话打破,陆成江接起,电话那头好几个男声声如洪钟,隔着距离也能听出是在邀酒。陆成江清了清嗓子,回应时,又是风平水稳,甚至还有些笑意。
“是陆某疏于联络了,稍等我。”
那是所谓成年人的处事要求,沈念不懂,其实陆安峦也不懂,男人背过两个少年起身,捋平起皱的衣袖,没人能见到他凝眉闭目,缓和疼痛的脸。
——“如果我当时就带你走,我们能不能……”
——“我不会跟您走的,您知道的。”
十余年梦中盘桓,他没有摘得他的寤寐思求,余光外两个少年,竟仿佛将旧事重演——可那早已不是曾经的剧本。
他僵硬的搬动脚步,深知纵然自己酒量尚可,今晚也不能够觥筹里风生谈笑。
夜色四合时,王妈将热过第二次的一盘红豆包和茶叶蛋放在陆安峦卧室门口,嘱咐两个孩子,一定不要空着肚子睡觉。
门后,沈念双手抱膝和陆安峦在幽冥的月光里四目相对,呼吸吐得凌乱,因为告诉自己无论如何不能哭,所以憋得眼眶和胸腔都快碎裂开。
“是不是又觉着自己把别人家给毁了?”陆安峦双手从后圈住肩膀,把他抓到自己两腿之间,“我告诉过你,你没有那么大的本事,但是,”他双手捧住沈念回不过温度的脸,重重在男孩的眉心亲下去,“你可真有本事,老子十八年,从来没这么幸福过。”
“今天你说的每一个字我都记下了,以后你要是敢反悔,我去你爸的坟上告诉他,你辜负了他,天涯海角,你都别想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