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落(二)
正午,城外官道之上。
饯行宴后,才刚刚重聚的众人?们又将各奔东西。李时珍要奉王命南下,星夜兼程,返回楚王府为王妃看诊;而沈忘、程彻和柳七,则要继续北上,赴京城参加明年的春闱。众人皆有所往,唯独小道士纪春山无亲无故,无牵无挂,成了孤家寡人?一个,倒是不知该往何处去了。
纪春山的眼泪自踏上官道起就没有断过,此刻眼见李时珍转身拍马,毫无留恋,更是哭成了一个泪人?儿?。
看着纪春山欲言又止的孤单背影,沈忘心中一软。他其实早就为纪春山想好了出路,如果春山还想学法修道,他便在京中有名的道观里为春山寻一处安身立命之所;如果春山不想步寒云道人?的后尘,那自己也可将他带在身边读书识字,以求练达。
他走上前,正准备喊春山过来,却听得?已然行了几步远的李时珍扬声道:“怎地还不跟上?还要为师请你啊?”
春山和沈忘都愣住了,马背上的李时珍见无人?应他,便气冲冲地回过头,冲春山嚷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怎么?还黏着无忧小友不肯走?为师可是有要事在身,没工夫陪你们掉眼泪。”
春山瞪大了眼睛,用食指指着自己红彤彤的鼻尖儿?,哽咽道:“是……喊我吗?”
“不喊你还能?喊谁?你可是喊过我师父的,怎么?,喊完了又不认账啦?”他的表情虽然满是不耐,可声音里流露出的慈祥温和之意?,却是藏也?藏不住。
春山再无犹疑,转过身,猛地跪倒在地,冲着沈忘和众人?连叩三个头,爬起来就朝李时珍跑去。
“仔细了!再摔着!”李时珍见纪春山跑得?踉踉跄跄,也?担心地嘱咐道。
看那一老一小飘然远去,沈忘只觉得?鼻子一酸,身后却应景地响起了巨大的吸鼻子的声音。沈忘一转身,见程彻正举起胳膊用力在脸上擦蹭着,柳七正默默地将一方雪白的手?帕递给他,程彻一边摇头一边抽抽搭搭道:“不用,阿姊,再弄脏了……”
最后一缕离愁别绪也?就此消散,沈忘走上前,拍了拍程彻厚实的肩膀:“走吧清晏,请你喝酒。”
就这样?,天涯自兹去,萧萧班马鸣,五人?风流云散,天各一方。
沈忘、程彻和柳七先是策马疾驰,抵达长江沿岸,又顺水路由长江转道京杭大运河,经扬州、高邮湖、洪泽湖、枣庄、济宁、聊城、德州、沧州、通州,直奔京师。由于时间充裕,盘缠足备,一路上三人?赏名山,游乐水,享美食,饮名酒,好不快意?。
在一开?始,性格最为古板守成的柳七还担心沈忘耽于玩乐,误了学业,是以整日催着他温书,日日督促,时时抽检。到后来,柳七也?不得?不承认沈忘的确有过目不忘之能?,出口成章之智,自己的忧虑颇有些多?余,便也?放松了对沈忘的管教。
秋隐冬至,冬去春来,三人?从月落乌啼霜满天走到北风卷地白草折,从城里夕阳城外雪走到绝胜烟柳满皇都,一路行来,相偎相伴,无怨无尤,感情日笃。
却说这一日,三人?行至临清县。
临清,为漕运必经之地,是以广聚四方货物,东南纨绮,西北裘褐,皆萃于此,堪称繁华压两京,富庶甲齐郡。自宣德年间,更设有临清钞关,与杭州、浒墅、扬州、淮安、河西务、崇文?门并称运河八大钞关,而临清钞关赋税最巨,可见其地位之重。
然而,愈是利益汇聚之所,争食的鸦鹫便愈发难以驱散,这一次的热闹,偏巧又让沈忘三人?给撞上了。
是夜,月色晦暗,春风如梦,空气里充盈着迎春花的香气,合着湿漉漉的水藻的潮味儿?,混杂成一种让人?昏昏欲睡的独特味道。沈忘饮了两杯酒,不胜酒力,已有微醺之感,此时正坐在船尾吹风。
柳七则借着摇晃的烛火,阅读着李时珍寄过来的书稿。船舱中,程彻平摊成一个大字形睡得?正香,呼噜声打得?震天响。
柳七将自己誊写整理完的笔记分类排好,正欲再行校对,突然,船身微晃,一滴烛泪悠然落下,正巧凝在纤尘不染的白竹纸上,红得?触目惊心。柳七的眉头不由得?蹙了起来,一种天然的对危险的嗅觉,让她?猛然抬起头,望向舱外黑黢黢的江面?。
与此同时,酣睡的程彻也?一骨碌坐了起来,睁眼的一瞬就摸向放在枕边的青锋剑!
“沈兄,快回舱来!”他听到柳七不容置疑地命令声,和沈忘窸窸窣窣起身,脚步虚浮地踏在船板上的声音。
来不及了!
程彻心中烽火顿起,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出舱门,向沈忘迎去。当是时,沈忘已经摇摇晃晃地从船尾行至船中,虽是酒意?上涌,但?他从柳七的声音里也?觉察出了问题,见程彻当先向他伸出手?,便也?抻直了胳膊去抓。
下一秒,利箭破空之声陡然而至,其疾如风,箭落如雨!数十支燃烧着的箭矢,宛若划破天际的流星,彻底撕裂了夜色的平静与晦暗,在空气中平添一丝甜腥的铁锈味儿?。
程彻一抖剑身,砍落数支直射过来的羽箭,正待将沈忘一把拉过之时,却不料扑了空!沈忘的肩上绽出一朵血花,闷哼一声,那箭余势不减,竟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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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忧!”
“沈兄!”从舱内赶出来的柳七,比程彻慢了一步,只来得?及抓住沈忘的衣角,尖叫声,喊杀声,飞箭破空声,以及沈忘衣襟被扯破发出的裂帛声,响成了一片。柳七和程彻眼睁睁看着沈忘跌入江水,救护不得?。
“阿姊你快藏好,我去救他!”程彻只来得?及冲柳七喊了一句,便也?跟着翻入水中。柳七又哪里是苟且偷生的性格,几乎是下一秒,扑通入水声就紧随其后响了起来。
春江水寒,周围又皆是伸手?不见五指,程彻一个猛子扎下去,却发现水中漆黑一片,竟是什么?都看不见。仅凭一腔悍勇,他借着箭矢流火的微光,奋力向江底游去,他隐约觉得?不远处,有一个飘忽摇曳的身影,在呼唤着他,指引着他。程彻心中下了死誓,他对沈忘有诺在先,就是死也?是他死在头里,今日沈忘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他定当屠了这帮鬼鬼祟祟惹是生非之人?,无论他们是水匪,是倭寇,还是贼患,都别想逃脱他的剑下。
狠狠一咬牙,程彻纵身向更深处游去。
在这片同样?阴冷刺骨的江水中,柳七也?在奋力前行。她?的水性远不如程彻,只是略懂得?闭息之法,可她?心中焦急,绝难在船上苟安其身,是以她?几乎是和程彻同时跳下了水。她?并不像程彻那样?,闷头往下潜游,而是借着隐约的火光,找寻水中的血迹。
沈忘并不会水,又身受箭伤,定然一入水便下意?识呼吸呼救,只怕此时已处于半晕厥状态。江水如此冰寒刺骨,饶是她?都已经手?脚僵硬,极难支撑,那手?无缚鸡之力的沈忘只怕更是……
一想至此,柳七心头一乱,差点儿?呛进水去,她?赶紧屏息凝神,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那片氤氲绽放的血色之上。
找到了!在一片水藻之间,沈忘蜷着身子,身体前倾,双手?徒劳地向前伸着,似乎还保持着落水时呼救的姿势。柳七拨开?水藻,拼尽全力将沈忘向水面?上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