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望了皇帝一眼,见皇帝脸色稍有些缓和,便又问道:“如此说来,这些都是他们以讹传讹,做不得真了?”她像是在逼迫少年亲口承认,自己与先帝没有任何关系。
少年笑了。
他抬起头来,缓缓说道:“大明宫落锁,长安城封城,你今日将我带到这里来,想必已经避开了所有人的耳目罢。要是我承认自己是先帝,你是会将我高高供起来,像太上皇一样供在宫里软禁着,还是下令让宗正寺彻查,将此事无期限地拖延下去?”
他微微停顿了片刻,手在袖子里攥成了拳头,像是用了很大的力气,一点点地转过头去。
皇帝高高站在云陛之上,脸色像是有些煞白,又像是有些迷惘,眼神在空中飘忽不定,在自己身上轻飘飘地掠过,又不知转到哪里去了。他心里忽然生出了一种无奈之感,满腔的怒意顿时化作了无力,真真切切的颓然无力。
他轻笑了一下:“要是我否认自己并非先帝,轻则被当成一场闹剧揭过,重则连我,带宗正寺里的老臣们,都会一起受到责罚。依陛下看来,我是该承认呢,还是不该承认呢?”
你……
皇帝猛然一惊,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是了,就是这样淡漠且威严的语气,还略带着一点儿漫不经心,但实质上却已将一切都牢牢掌控在手心里,不管是自己,还是那些文采卓绝的宰相、功勋盖世的大将军,全部,全部都逃不过去。
他微微动了动嘴唇,刚想说话,忽然皇后轻轻笑了一声。
“即便你不是先帝转世,也是个极厉害的小郎君。”皇后走下高高的云陛,来到少年跟前,弯下腰来与他平视,“郎君少年斐然,圣人与我实在是心悦之。圣人与我议定,想要邀郎君在大明宫里多留两日,平时也好与郎君商谈一二,郎君意下如何?”
“毕竟郎君当年在陇右道,数败吐蕃,颇有将才,圣人心里甚慰呢。”
她说到后来,颇有些意味深长。
少年无声地笑了。
这是只要留在大明宫里,事情就脱离不了她的掌控……的意思么?
他眯起眼睛看着皇后,无声地笑了:
“阿武很聪明。”他压低了声音说道,“换成是朕自己,多半也会跟你做一样的事情。”
皇后蓦然一惊,直直后退了半步,脸色变得煞白。
这个声音……她记得这个声音。那日在慈恩寺里,就是这位少年,就是这个声音!
“朕说过,朕给你留些颜面,也给九郎留些颜面,你需得好自为之。”少年将声音压得很低,沸腾的怒意在胸腔里翻涌,又慢慢地沉淀下来,变成了眼里锋利的寒意,“留在大明宫,可以,但阿武要知道,如果朕没有后手,是不会乖乖进宫的。尤其是在长安封城的时候。”
少年眼里隐隐多了一丝讥讽之意:“刚刚你二人封掉整个长安城,独独迎朕进宫,不就是为了模糊掉这件事情么?朕容你们模糊掉,但朕也要让你知晓,千万——千万莫要肆意妄为。”
“否则朕的后手,可远远不止一个。”
皇后惊疑不定地望着他,忽然间又笑了。
“小郎君。”她轻声说道,“如果世上任何一个人站在我面前,对我声称是先帝转世,我都要深信不疑,那我早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她心里其实已经有了七八分的笃定,但依然隐隐抱着一丝期望。
少年居然点点头,赞同道:“有理。”
他朝皇帝那边望了一眼,见皇帝依然神情恍惚,表情既扭曲又挣扎,像是陷入了回忆之中,才低声对皇后说道,“有些事情,是只有你与朕才知道的。”他低声说了些昔日的细节,果然见到皇后脸色大变,连唇色都变得苍白起来。他淡淡地瞥她一眼,目光慢慢地沉了下来。
“朕留在大明宫里,等着你的解释。”太宗皇帝淡淡地说道,“不是九郎的解释,而是你的解释。关于九郎,关于长孙无忌,还有——关于,你自己。”
太宗皇帝一字一字地说出“你自己”三个字,又垂手立在一旁,仿佛真是个无关紧要的少年。
皇后感到喉头发紧,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在那一瞬间,她想到了很多对策。比如传旨昭告天下,让太宗皇帝短时间内疲于奔命,暂且拖延一段时日;比如把太平从芙蓉园里叫回来,让她暂时拖住太宗皇帝一阵子(因为前些天,太平插手了太宗皇帝的事情),比如将事情告诉皇帝……不不,打住,这事儿一定要瞒住皇帝,死死地瞒着,最好能瞒住一辈子。
她大概能猜到,为何太宗皇帝不愿意表露身份。
因为,皇帝。
想到这里,皇后眼里的恐惧之色淡褪了一些,又恢复了往日的温柔恬淡。她稍稍后退两步,在皇帝看不见的地方,轻轻说了句“陛下万安”,便回到了云陛上,又同皇帝说了两句什么。
皇帝神色坦然了,朝下面的那位少年点点头,和蔼道:“那便多住些时日罢。”
太平回宫的时候,半座长安城都已经被封了起来;她匆忙赶回到自己的寝宫,皇后不在;她又去到皇后的寝宫,皇后不在;最后她不得不去了一趟宣政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