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的雷州百姓,跪倒在寇公简陋的小院前,或悲呼、或呜咽,与天地一起,送别忠魂。
与此同时,万里遥遥的京师开封,也乌云遮天,午时正阳,骤然如三更半夜,雨从天降,浇透了富贵天子之乡。
年幼的仁宗皇帝龙心黯黯,负手于紫宸殿前,出神的看着瓢泼大雨从天而降,这是他登基以来的第一场大雨,下得惊天动地,下得透彻淋漓,仁宗却觉得心口沉闷,隐隐有悲怆的哭泣之声从雨帘之后传来,这种虚无飘渺的哭声让年幼的新君也生出淡淡的伤感,他不知道,在遥远的雷州,一位佐侍大宋三君的肱骨大臣溘然长逝,更不知道,这位大臣是身着朝服向北跪拜,向大宋君主奉献了他终生的忠诚。
慈宁殿的刘太后无由一叹,凭窗看水流、隔帘听雨声,忽然吟出一句:“江南春尽离肠断,苹满汀洲人未归”,怔了怔,然后想起这是莱国公寇准的词,峨眉微蹙,一时失了神。
“只有天在上,”
更无山与齐。
举头红日近。
俯首白云低。
未知寇公临去之时,是否还记得五十五年前,自己七岁所作的这首《华山》绝句,此时的莫忧,低低吟出,痛彻心扉,从来不曾想到,有一天会亲眼看见寇公离逝,庄严、肃穆、赤诚、耿耿忠心。
众人进屋,一齐搀扶着寇公起身躺回床上,双目紧闭的寇公神色安详,惟有面颊泪痕斑斑,曾因面临夫君即将离去而悲痛得哭泣不止的田婆婆,此时反而平静了,她静静的坐在寇公身边,为他温柔的抚平朝冕官服的绉皱,为他怜爱的拭去额前的灰尘与脸庞的泪渍,在她的眼中,寇公只是睡着了,只是睡得太沉了,很快,他就会醒来,那时候,云开雾散、风停雨止、煦日高升、百花娇艳、百鸟和鸣,他还象数十年前那样,风华正茂、气宇轩昂、豪情满怀、侠骨柔情。
寇公,妾身追随你已经多少年了,从花样年华到鸡皮鹤发,从执手相悦到送你息宁,一辈子,如水匆匆,再回首,无限感慨。
寇公,我为你潜身为奴,我为你避居十年,我为你寻证昭雪,我为你奔波流离,终于再相聚时,你又离我而去,早知如此,我又何必计较那浮华恩怨,但求朝朝暮暮不分开,也少了此刻的追悔与遗憾。
寨主苗千寻突然出门,唤来于刚,满面痛怒,低声吩咐,于刚领命离去,又叮嘱长老速速安排寇公后事,长老抹着泪、哽咽答应而去。
院外的百姓长跪不起,在风雨中哭泣。
几骑快马踏雨而来,人群中不知谁嘶声喊了句“丁谓”,陡然呼啸如炸开了锅,人们爬起来扑上去,于刚领着几人押着一个锦衣老者还没走到门前,已被众人团团围住,大家一面喊着“杀了丁谓祭寇公”“用丁谓的血为寇公送行”,近前的已扑过来又拉又扯,离得远的挤不进来就纷纷丢鞋丢石头。
场面一片混乱。
于刚虽也恨不得立时将丁谓一刀两断,可是寇公临终前的“放了他”不敢不依,颇不情愿的挡在前面,向大家喊道:“大家安静,丁谓生死自有寨主和千亦小姐处治。”
哪有人听得进去,又哭又闹围得水泄不通。
寇公门前是一片黄土地,并无石板铺排,平时尚为平整,大雨冲洗之下,泥泞不堪,无人顾及这些,啕啕悲哭与愤愤之恨淹没了雷州百姓。
长老闻声匆匆奔出,一见即骇,双手挥舞,示意散退,大家怒道:“打死丁谓再散不迟。”长老无奈,又回身请示寨主,苗千寻原意也是愿意杀丁谓以泄恨,不过见寇公刚刚闭目,皱了皱浓眉,领着周云岚等人奔出,长老又叫了几人赶去,十余人费力拉开民众,将丁谓架出人群,带回内室。
此时的丁谓全然不是当初不可一世的晋国公了,须发皆白、形神憔悴,又遭囚禁、雨淋与殴打,青灰的脸上道道泥痕与水痕,嘴角渗出丝丝血迹,邋遢不堪,目光之中平静而迷芒。
进到屋里,丁谓第一眼看到的不是床上的寇公,也不是田婆婆,而是一袭青衣的莫忧,见到莫忧,丁谓的眼底闪过一线欢喜神色,瞬间又消于无形,流露出悲凉与自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