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阴沉,午后光线就暗下来,刚入申时马车内便不适宜看书。高明进眼看着病得不轻,俞慎思也怕他真一病不起,那可是于公于己都不利,他也不敢将窗户大开透光。干脆将还未看完的最后一本放下。
高明进却指了下车内的灯笼示意。
俞慎思只好将灯燃上,借着灯光将剩下的半本看完。
几本书记录江原省各州县历年来的田地、户籍、
赋税、徭役等变化。
一串串的数字准确又直观地反映了这十几年间江原各方面的情况。首先是纳田税的数量,上中下三等田均有减少,特别是上等良田,锐减近三成,这是很惊人的数字。他了解过南安省的情况,南安省已经算是士绅兼并比较严重的,都未有达到这个地步。
产生这个原因的最大可能就是士绅地主兼并土地或隐瞒土地,将本该缴纳田税的土地从官府的籍册中剔除。
其次是户籍丁税减少。大盛的丁税,是按户收取。每户满十四未满六十为丁,要交丁税,满七岁未满十四为次丁,交一半丁税。可十几年间,户籍数量虽然没有多大的变化,但人丁减少近两成。
如今不算盛世,却也算得上太平,江原省更是没有任何战争或大的灾害波及,人丁不增反而减少,这里面最大的可能是瞒丁。为了避赋税徭役而隐瞒男丁。他从临水县走出来,知晓临水县便有这种情况。
第三是赋税,这是最让他震惊的。纵观整个江原省田地减少如此多的情况下,田税却没有做到相应的减少,减少不过一成。人丁减少近两成,丁税却减少不足一成。甚至有的州县田地、人丁减少,田税和丁税以及其他赋税却没有丝毫减少。
钱粮从哪里来?
毫无疑问,从百姓的身上盘剥。
可想而知,这十几年间,江原省的百姓生活多么艰难。也可想而知为何这江原省的新策这么难推行,士绅地主和百姓的矛盾为何那么激烈,甚至闹出谋杀朝廷命官的事来。
真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第四徭役,第五……后面全都建立在前面两者之上。
俞慎思将自己从这些数据中发现的问题一一说给高明进听。
高明进午后吃了汤药,又休息一阵,这会儿有些精神气。他面无表情地听着,没有做任何回应。
待俞慎思说完后,心中含着怨气道:“大人不是糊涂官,即便不管户部的具体事宜,不可能这么多年对这些毫无察觉,毫无怀疑。说来这也算大人的失职。”
高明进冷冷地看着他,坐直身,将毛毯朝腰间拢了拢,这才声音疲惫地道:“为官哪有你想得那么容易,我是户部侍郎,朝中之事又岂是我一个户部侍郎能左右?”
又轻轻叹息道:“也正是知晓这些问题,知道大盛这方便的弊端越来越严重,我才会想到清田纳税之策。”想到此策被面前少年算计,此时心中怒火也发不出来。“一策得罪满朝文武,得罪天下士绅百官。这代价你也看到了。”
俞慎思是看到了,若当初高明进不算计他,他或许还会敬他三分,同情他如今的处境,但现在他一点不同情高明进。
“在其位谋其政,这本就是你身为户部侍郎该做的。”
“难道你身为大盛子民,身为读书人的表率,不该这么做吗?”高明进诘问。
俞慎思心里怒气泛起,如果没有高明进,他会找合适的时机,将此策献给太子或者皇帝,届时任何后果他自负,他不怨任何人。但是他不能作为高明进的踏脚石,被他算计利用。
俞慎思懒得和他争论已成定局之事。
“大人不如把这份心力用来养身子,陛下还指望你来解决江原的问题呢,莫辜负陛下信任!”
高明进沉默半晌,将话题重新转回到江原的问题上,没有和他说江原田地赋税这些问题,而是和他说江原上层官员相互错综复杂的关系,以及和朝中的关系,他们几乎都是朝中有人,这也是江原问题难以处理的原因之一。
汤逢春和郭坚来此一年多之所以没有将新策推行下去,就是因为他们畏手畏脚,怕得罪这个,也怕得罪那个。
“你不怕?”这么多年为官,两边不站,不也是怕得罪人吗?
高明进深深吁了口气没有答他。
片刻后,高明进便问俞慎思对于江原省现在有什么想法,觉得应该从哪里入手。
这个问题俞慎思起初也想了好几日,因为对江原的具体情况不清楚,脑海中也只是一个模糊的方向。看了一天江原省这方面的资料,高明进又与他说了上层官员的关系,他现在倒是有一个想法。
“新策推行不下去,归根到底是官员的问题,先从这些不作为的官员入手,杀几个儆猴。江原的新策推行,不流血绝不可能完成。”古往今来,没有变革不流血。
高明进闻言微愕,抬眼盯着俞慎思。灯光从另一侧照过来,少年人的五官半明半暗,神色冷淡,嘴角噙着不屑笑意,有点半佛半魔之态。窗外吹来的寒风,衬得人有股阴冷之气。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这个模样的俞慎思。
在他看来,这孩子性子率真,说话做事有点少年气,但是心地纯善,忽然口中蹦出这句杀人的话,让他怀疑这孩子是本性如此,还是冲动之言。
思量几息后,他冷笑了几声。
“下官说得不对?”
“对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