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彧手搭着郭嘉的肩头,表情平和地望着唐薇。唐薇却已不声不响地走向前,跟郭嘉示意后,沉默地搀过荀彧胳膊,扶着荀彧一言不发地向自家府邸行去。至始至终,她都未曾要一旁下人出手。
荀彧的一场病,来势汹汹,回家第二天就卧倒床榻。大年节的,别人家都喜庆团圆,他们家却形容惨淡。
唐薇不知道许都到底出了什么事,给自己丈夫这么大一个打击。但唐薇却体谅地没有开口问荀彧一句。她像过往无数次一样,体贴入微地照顾生病的丈夫,滴水不漏地操持这家里的琐事,顺带着替荀彧来见见大年第二天就来府中探病的郭嘉。
床榻上的荀彧很安静,却也让人心疼。因昏睡放弃了所有思考的人儿本该如婴儿一般安逸无忧,可他那两道浓眉即便在熟睡时也依旧蹙起。连在梦中都似困惑、似不解,似悲郁难掩、似抑愤不甘。
郭嘉只是在榻边站了片刻,并没有叫醒荀彧便跟唐薇告辞离开。
“奉孝……奉孝可知文若他这是……”送郭嘉出府时,唐薇顿住了脚,轻轻地出口问道。其实个中原因,她是能猜测个七七八八的,但是这些都抵不上郭嘉这样当事人的亲口表述。
“……心病。”郭嘉沉默了片刻,最后从嘴里简简单单地吐出两个字。然后又歉然道:“是嘉照顾不周,请嫂夫人见谅。”
唐薇摇了摇头,看着郭嘉回道:“你跟文若相交二十余年,你们交情到底如何,我还能不知道吗?奉孝,我只是想明白的是……那一日在许都,曹公破城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郭嘉眉梢挑了挑,面露复杂地看了眼唐薇,最后终于一咬牙,决定以一种委婉的方式跟唐薇坦白当日许都的事情。
“那日文若从宫中出来后……”
……
纷纷杂杂的脚步和哄哄乱乱的叫喊声随处都可在许都城中听到,城破后的硝烟还为散尽,战火和血腥还为褪去,换了主子的宿卫营却已经开始在城中大肆搜查叛逆余党。百夫长在带队路过荀彧的官邸时,微妙地顿住了脚步,眼睛眯起,定在门外,似乎是在犹豫自己到底该不该进去:听说荀令君已经不是荀令君了。现在的尚书令一职已经由中大夫曹丕接任,荀彧如今算是白身待命。啧啧……真是想不出来……世事无常,当年被主公夸赞为的王佐之才荀文若竟然也会有这一天。看主公那举止意思是……除了他还是留着他呢?
百夫长很苦恼地踟蹰在荀彧府邸门口,皱紧了眉头,苦思冥想。就在他想咬牙跺脚,赌一把,冲进府里把荀彧当叛臣给抓了时,他身后一个亲卫拉了拉他衣袖。
百夫长没好气的回过神,梗着脖子没好气地问自己属下:“有什么事?”
属下指了指远处一个一身青衫,拎着小酒坛,表情悠然,步态闲适,跟旁边忙碌紧张完全不搭界的人:“大人,你看正往这里走的那位……是不是郭大人?”
百夫长定睛一瞧,立刻换了副正经八百,赶赴公事的脸色:来人可不就是郭嘉吗?这个人人思危,恨不得跑曹操肯钱哭诉一番,证明自己和伏完他们绝非一伙的特殊时期,能闲散不羁,依旧我行我素者除了郭奉孝,恐怕也不做二人了。听说郭嘉跟荀彧私交很好,这会儿,荀彧虽然……可郭嘉好像太平的很。他是不是得小心行事?不打这个歪主意了?
百夫长表情变幻几次后,面容一整,握刀于侧,抬手一挥,带着一帮手下人往别处去了。
郭嘉望着从荀彧府前呼啸而去的一帮人微微地眯了眯眼睛,片刻后又耸了耸肩头,拎着小酒坛,一摇三晃地逛荡进荀彧的府邸。
昔日人来人往,忙碌异常的荀府此时很是萧条,连侍卫都无精打采地倚在门框上聊天。郭嘉进门的时候,正看到一个守门的侍卫打着哈欠无聊地望天感慨:“你说主公对咱们大人到底是个什么意思?这罢官免职后却又还是让咱们这群人好好护卫……你说主公这是想软禁大人他呢还是想……收买大人以作后用?”
“咳咳……”郭嘉清了清嗓子,装没听见地问道:“你家大人可是在家?”
聊天的那位侍卫一个激灵站直身体,看着郭嘉脑门渗出冷汗:“回郭大人的话,我们大人在厢房呢。”
郭嘉点了点头,抬脚就往里头,却听身后一个侍卫出声叫住了他:“郭大人留步!”
“怎么了?”郭嘉回过头,很是不解。
侍卫面有犹豫,好一会儿才压低了声音跟郭嘉说道:“大人从宫里回来以后就有些不太……从昨天到现在一直在房里借酒消愁呢!”
郭嘉闻言修眉一挑,抬手晃了晃自己手里的酒坛:“那正好,我还带了好酒呢。嗯,这酒可只有郭家才有,旁处买都买不到。你们大人今天有口福,可以陪着我一道喝上几杯。”郭嘉说完狡黠地眨了眨眼,转过身边往前走,边心疼肉疼地小声嘟囔:“没了没了,以前趁她不注意藏后花园的那点儿酒,这回可当真一点儿也没了。”
侍卫似乎没听清郭嘉的咕哝,看着表情忽然变得纠结的郭嘉,一头雾水。
郭嘉推开房门的时候,荀彧正曲腿坐在地上,手扶着酒坛,低头闭目,不知是醒是醉。房间里一股浓烈的酒味萦绕在四周那些已显陈旧的家居间。本该朴素淡雅的物事竟像被熏酣一般,陪着这屋子主人黯然失色。
郭嘉心里暗暗叹口气地摇了摇头:郭嘉对荀彧家中早已熟悉,知道这位掌管数十万大军钱饷粮草的内政第一高官并非乐于享受,碍于钱财之人。数十年兢兢业业,亮节高风。对大汉,他是鞠躬尽瘁,忠心耿耿。对曹操,倾力相帮,问心无愧。可是……可是现在……他所忠诚的大汉已是日薄西山。大汉的天子更是办出了一桩让他理解不能,接受不了的昏聩事。若是只栽赃曹氏谋反,诓他进宫救驾还只是让荀彧气愤恼怒,那么刘协后来置前线大军于不顾还便是让他心伤失望了……而到被他猜忌,遭他软禁时,荀彧恐怕亦是彻底心死……绝望。
几十年心心念念,盼大汉中兴,却最终落得如此下场……荀彧他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文若?……文若?”郭嘉迈步进了房间,喊了两声,见没反应后,上手推了推荀彧,荀彧才缓缓睁开眼睛,双目血丝满布,眸光失焦。他醉醺醺地抬起头,望向郭嘉好一会儿,才认清来人:“是奉……奉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