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冲心中一凛,额头上瞬间冒出一层细汗。
评价一位刚刚因功擢升内阁次辅、圣眷正隆的朝廷重臣?这简直是送命题!
他额头触地,言辞极其谨慎:“回皇上,臣乃陛下耳目爪牙,唯知以陛下之心为心,以陛下之意为意!于大人忠奸与否,功过如何,自有陛下圣心独断,明察秋毫!臣……臣只知奉命行事,惟陛下之命是从!”
他巧妙地避开了直接评价,只表达绝对的服从。
这个滑头的回答并未让朱祁镇动怒。他的目光再次移回密奏,落在了最后一条关于“扫把星”的流言上,手指重重地点了点纸面:“那这天象流言,你又怎么看?”
李冲松了口气,略作思索,拱手道:“皇上,天象之说,玄之又玄,本属虚无缥缈。臣对此向来不信!只是……”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犀利:“此事蹊跷之处在于,此等流言,竟在一夜之间,如同瘟疫般在外城各个角落蔓延开来!若非有人精心策划,推波助澜,断无如此传播之速!这背后之人,所图为何?臣愚钝,一时尚未勘破。”
他顿了顿,声音带上几分杀伐之气:“恳请皇上给臣三日时间!臣亲督东厂缇骑,定将这流言的源头与幕后黑手,揪出来呈于陛下!”
“外城……外城……”朱祁镇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外城多是普通百姓、贩夫走卒,民智未开,迷信流言本不足为奇。
但这过于迅猛的传播速度,这恰到好处的时机……总让他觉得有一双无形的黑手在暗中拨弄着什么,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是冲着自己?还是冲着新政?或是……另有所图?线索太少,如坠雾中。
“哦对了,皇上,”李冲像是想起了什么,补充道,“臣进宫前,收到最后一份线报。今晚教化部尚书王崇古与数名教化部官员,在鸿运楼二楼雅间‘听雪阁’内饮宴,直到戌时方散。具体所谈内容不详,因空间密闭,线人未能贴近窃听。”
这消息听起来像是寻常公务应酬,朱祁镇此刻的心思全在那诡异的流言和于谦的书信上,并未特别在意,只随意地挥了挥手:“鸿运楼之事,暂且留意便是。但外城流言,务必深挖!朕给你三日!无论用什么法子,查清这妖言惑众的根子在哪里!是何人、为何放出此等言论!朕要一个水落石出!”
“臣领旨!定不负圣望!”李冲肃然领命,叩首后退出了书房。他黑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乾清宫外茫茫的风雪夜幕之中。
书房内重归安静。朱祁镇却没有再看奏折,他起身走到巨大的雕花支摘窗前,负手而立,凝视着窗外那一片混沌的黑暗与狂舞的雪花。
烛火将他孤独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冰冷的地面上。思绪如同窗外的风雪,狂乱翻涌:灾民的哀嚎、地方官的欺瞒、瓦剌的书信、朝中的漩涡、诡异的流言……一股无形的巨大压力,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上。
案头的青铜漏刻,指针无声地滑过子时。
夜深了。
乾清宫巍峨的殿宇,在狂风暴雪中沉默矗立,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殿内的烛火依旧倔强地燃烧着,直到子时已过三刻(约半夜12点45分),朱祁镇才深深叹了口气,抓起侯宝早已准备好的厚重玄狐皮大氅披上。
“皇爷,夜深雪大,寒气侵骨。要不……去皇后娘娘宫里歇息?”侯宝为他撑着柄巨大的油纸伞,小心翼翼地问道。
朱祁镇没有回答,推开了沉重的殿门,凛冽如刀的寒风裹挟着雪沫瞬间扑面而来,激得他精神一振。
他抬步走下玉阶,不顾没及脚踝的积雪,径直走入那片空旷的、被白雪覆盖的广场。
他没有走向后宫的方向,只是沉默地伫立在这天地苍茫的雪幕之中。侯宝不敢多言,只能默默地、尽力地将伞撑在皇帝头顶,自己大半个身子却暴露在风雪里,很快落满了雪。
一主一仆,就这样在乾清宫的广场上,如同两尊沉默的雕像。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寒风卷着雪片在耳畔呼啸。
朱祁镇的目光穿透风雪,望向无尽的虚空,仿佛在审视着他的帝国,审视着这扑朔迷离的棋局。
他在感受这彻骨的严寒,也在感受这帝王之位带来的无边沉重与孤寂。
不知过了多久,风势渐渐减弱,狂舞的雪花也变得稀疏、轻柔起来。最终,雪停了。世界陷入一片死寂的白,只有靴子踩在深厚积雪上发出的“咯吱”声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