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从河东高粱穗里爬出来时,还乡团动了手。
和春芳拴在一起的村干部被解下来,拖到臭泥湾边用铡刀铡下了脑袋,接着,铁锨大镢木棒子鬼头刀便满天飞起来,叫声,骂声。哭声就塞满了天地。
不多会儿,臭泥湾的水成了通红的血水。臭泥湾叫人头人身子填平了。
春芳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吕国兴走近她,呲牙笑笑,说,张家洼的人都说你好水性,命也大,咱就优待你,让你顺着白龙河进南大山找你的八路同党去吧。
春芳浑身打着战儿骂,不就是个死?早死早托生,来世生吞活剥了你们这些狼心狗肺的国民党!
两个还乡团走上前来,把春芳的两只胳膊捆到脊梁上,又把她的两条腿结结实实地捆了三道,抬起,悠了一下,扔进了白龙河。
其实,春芳怕死。当身子打秋千似的飞旋起又跌进滚滚南去的河水里时,春芳用劲儿一伸一蜷捆在一起的两条腿,这样,她竟在水面上浮了一会儿。她昂起头,重又看到了白龙河的两岸,近处矮的是雪似的苇丛,远处高的是血样红的高粱地。
——
春芳的命真的大。白龙区武工队得到了敌人大屠杀的消息,他们顺着白龙河大堤赶往白龙镇救人。他们晚了半个时辰,可他们看到了白龙河里飘浮的春芳。
在南大山里,春芳和区委的人见了面。春芳嚎啕大哭,小银匠看着她烂乎乎的胳膊腿儿,眼泪也象断了线的珠子,顺着脸腮朝下滚。
也就是在南大山的那些养伤的日子里,春芳对小银匠有了那层意思。
春芳知道,小银匠和哥如同亲兄弟,俩人那个相好劲儿区上村里没有人能比。因了这个,春芳心里那意思就更深了。
有时候一个人躺在老乡的炕上静静地想入了迷,春芳会猛然一惊,脸红耳热。
可春芳又知道那是没影儿的事情,她连小银匠真名实姓家住何方年龄大小婚配没有都不知道。她记得以前问过哥,哥只说了一句话:这些都是组织上的秘密,你以后再也不要问这些事儿
于是,春芳就有点儿自己可怜自己。
——
腊月初,白龙镇重又收复,春芳随着区委回到了张家洼。
二十三日过小年,解放军开始攻打五龙城。
春芳的哥带着担架队从火线上抬彩号,叫一颗子弹打中了心口窝儿,当场就咽了气。
春芳那时候正在白龙镇帮着南海军区医院照料彩号,听说抬下了哥,就跑去看。只见小银匠趴在哥的身上哭折了气。
春芳边哭边给小银匠掐人中,好一会儿,小银匠才缓过气来。
打下了五龙城,小银匠就病倒了。他病得不轻,饭水不进,几天工夫,眼看着就要送了命,区上没法子,把他托付给了军区医院。
直到来年的春天,春芳才又见到小银匠。
一见之下,春芳刷地流下了泪。心中那个难受啊。
小银匠的脸干黄精瘦,身子象根毛狗草,一阵风就能刮走的样子。
说了几句话,小银匠就动员春芳和他一块儿随大军南下。说,南方开辟的新解放区需要大批的地方干部,特别是女干部,更缺。
春芳哪能不愿意?可回家和爹商议,话刚出口,爹一个大男人就嗷地哭了,说,你哥连个亲都没成就死在了我前头,这当儿你又要远走高飞,嫚啊,俺也拦不住你,只求你在家先耽搁个三天两日的,等给我送了殡你再走行不行啊亲嫚?
春芳失了主张,只好趴在炕上哭。
没几天,小银匠带着区上和各村组织的些男女干部随十三纵南下了。
过了约摸二十几天,有从前线下来的小车队捎回个惊破天的信儿——小银匠在前线牺牲了——小银匠原来是个女儿身——小银匠是汉奸区长吕大耳朵的闺女!
春芳木木地听了,跑到白龙河边坐了一天。
当天夜里,春芳摸黑拾掇起个青布小包袱,朝里塞了四个谷糠饼子,便悄悄地离开了张家洼。
春芳是朝南走的。
从那天起,再没人得着春芳的信儿。不过,张家洼的人都说,春芳命大,她死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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