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宗却自有他的一套思路,坚持要议和。他说:“不必虑此!今日梓宫、太后(高宗生母)、渊圣皇帝皆未还;不和,则无可还之理。”赵鼎不敢再坚持,但也不愿意承担千古罪名,于是表示:议和之事请另择高明。在这个背景之下,高宗才选中了秦桧。
秦桧这个家伙,早先在朝中,曾留有主战派的美名。他在靖康年间作为割地使出使金国,在战乱之中逃离了敌营,跑了回来。其后,立场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向,成了最坚定的投降派。可是当时的他面目还不很清晰,所以,任命他为右相的诏书一下,朝士皆相庆贺,以为朝廷用人得当!
就这样,将士们在前线的流血牺牲,再次成了和谈的砝码。在命运为南宋敞开了收复失地的大门时,高宗又一次选择了走向屈辱。他这样做,是不是出于一个长期流行的说法——怕恢复失地、迎还二圣之后,他自己的皇帝就做不成了呢?
否!
当时被拘在五国城的“二圣”,其实已只剩下“一圣”。这一圣即使被放回来,也不过是政治僵尸一具,不可能对高宗的皇帝位置构成威胁。而且,主战也并不是钦宗能回来的必然因素。
因此我认为:高宗之所以胆小,没有别的,就因为他是一个胆小鬼!在高宗的坚持下,从绍兴八年的年初起,议和就成了南宋的基本国策,无法逆转了。
回到故乡的李纲,听到金人欲将大宋降为“江南”,也不由愤然,写了洋洋五千字的《论使事札子》,其风骨与胡铨一般无二。他在札子里直斥高宗:“自古创业中兴之主,多由布衣以白手取天下;虽非吾之兵民、财物,而吾能巧而用之,积累而成帝王之业,福及子孙,传世无穷。而今我国之兵民、财物皆祖宗之遗留也,陛下不思用之,却缩身束手,受制于仇敌之手,是何道理,臣实不晓!陛下纵然自轻,奈宗社何?奈天下臣民何?奈后世史册何?”
接连三个问号,有如三记重拳直击皇帝,毫不留情。
接着,李纲驳斥了时下流行的投降论调:“议者必谓:势有强弱,弱者必服于强,所以勾践事吴、孙权事魏,皆以权宜之计而助大业。彼辈欲以此论调说动上意,臣皆以为不然!昔日勾践身入吴国,暂为臣仆,得归国,枕戈尝胆,终于报仇。今陛下能以此报金人之仇乎?孙氏起于江东,未能自立,所以臣魏以待时。今陛下凭藉祖宗二百年之基业,纵使未能恢复失土,岂可不自爱自重,而畏惧屈服,以贻天下后世之讥哉?”
李纲还给这个不争气的“中兴之主”分析了南宋衰弱的病根:“今虏使之来名为议和,未必不以兵随之,作为胁迫。但问朝廷将如何措置之?措置有备,虽符坚百万之师,不足畏(指淝水之战);措置无术,虽数千百骑,便足以为吾扰。而今朝廷十数年来议论不一,信念不坚,无规模之计,虚度岁月,苟且过活,无积累统筹之功。倡导和议者纷纷,仅顾目前,而不以‘后艰’为念,以至今日国家之受辱,非偶然也!”
他告诫高宗,目前唯一正确的策略是——坚决中止与金人的和议。他指出:“若议和,则必听其号令;若臣属之,则动辄为金人所制,身危国蹇,必至于亡!与其屈服仇敌、终归于亡,不如幡然改过、以振作士民之气,犹可转危为安,转亡为存,未为失策也!”
对于王伦之辈的求和主张,李纲与胡铨的态度是一致的,他力劝高宗:“正王伦误国之罪,处死而陈尸示众。若金使尚未入境,则闭门不纳;若金使已入境,则拘留而不遣返。请陛下降罪己之诏,反省前日和议之失,以激励天下臣民将士之心。将贿赂敌人之金帛,以募敢死之士,守卫边疆。此计一定,人心回转,天地神明亦当助我。强虏之师不战而屈矣!”
这道札子篇幅之长、论说之透彻、语言之激切,在李纲晚年都是十分罕见的。
他似乎是用尽了心力一搏!
但是,天心毕竟难挽回,大势去矣!李纲不聋不盲,知道高宗是“朽木不可雕也”,南宋偏安的局面再也没有机会改变了。
他这次自南昌回来,有一个现象很值得注意,那就是绝少作诗。《尚书·尧典》云:“诗言志”。李纲平素热衷于作诗,以抒报国之志。即使在流放的三年多时间里,平均每年也有百余首之多。可是在绍兴八年和九年这两年中,李纲诗意阑珊,竟然只有寥寥几首。哀莫大于心死。
面对国家屈辱、暗淡的前景,李纲,心死了!
他看清楚了:这个国家的最上层,其喜怒悲乐与整个国家、整个民族及其千万百姓的命运,完全脱离了。他们成为了地地道道的寄生物。国家或兴或亡,民生或苦或乐,是不在他们视野中的。
有一个庞大的体制在保护着这个寄生集团,令其放心安享尊荣。以一人之力,是无法与这个不合理的体制相抗衡的。
临歧路,路在何方?
唯有寄情风清白月罢了——“休问六朝兴废事,白萍红蓼正凝愁。千古一渔舟。”(李纲《望江南》词)
可是高宗还在惦记着这位功高名著的“渔翁”。绍兴九年二月,高宗又要临时用一用李纲了,任命他为荆湖南路安抚大使,兼知潭州。这个职务是湖北、湖南的地方最高长官。当时,湖北是抗金的战略要地,湖南是南宋重要的腹心地带,位置不可谓不重要。
但是李纲对高宗、对南宋的前景完全不抱任何希望了。在朝中,赵鼎因与张浚有矛盾,被秦桧钻了空子,被迫去职。一心投降的秦桧已完全掌控了朝政,主战派的种种理想,一切皆不可为了!
李纲耻于在此时去趟浑水,遂连上三章,以有病为由力辞。两个月后,高宗批下来,命李纲仍旧提举宫观,在家休养,不必去两湖任职了。
这年冬天,李纲的弟弟李维,从吏部员外郎升至秘书省,负责浙东有关事务。李维与哥哥分别已久,就借机向朝廷提出,请求去福建巡视,顺便见一下长兄。
兄弟见面,李纲在家中招待了弟弟近二十天,畅叙亲情。临别,李纲写了一首送行诗。此为李纲绝笔,此后,老人家再未动过笔墨。转年,也就是绍兴十年的正月十一日,高宗派了宦官徐珣,代表自己前来福建慰问李纲。
恰好也就在这几天,李纲的一位堂弟病逝。这位年纪很小的堂弟博学多识,李纲对他期待甚大,可惜入馆拜师后不久,不幸因病早逝。李纲痛惜不已,适逢上元节(正月十五日)举行祭奠,老人家抚案痛哭,偶感风寒,当天即病逝于苍山松风堂,终年五十八岁。
巨星其殒,山海共悲!
一代名臣在风雨如晦中,走完了既雄壮又苍凉的一生。
当年十二月,李纲棺椁葬于福州怀安县桐口大家山。
李纲的去世令高宗也很震动,他下诏追赠李纲少师,谥忠定。四年后,赠太保,七年后又赠太傅,位列三公,备极哀荣。
后世对李纲的评价,正面评价一直占主流地位。尤其《宋史》对他的评价极为中肯:
纲虽屡斥,忠诚不少贬,不以用舍为语默,若赤子之慕其母,怒呵犹噭噭焉挽其裳裾而从之。呜呼!中兴功业之不振,君子固归之天;若纲之心,其可谓非诸葛孔明之用心欤?
值得一提的是,在元代编成的《宋史》中,用了整整两卷的篇幅为李纲立传。《宋史》的编撰者中有很多人是理学家,他们把李纲比作诸葛亮,可见出其用心深矣!
李纲死后二十年,南宋的大思想家朱熹给予李纲以极高评价:“纲知有君父,而不知有身;知天下之安危,而不知身之有祸。虽以谗间窜斥,屡濒九死,而爱国爱君之志,终有不可夺者,可谓一世之伟人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