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日,天光如水洗过,澄澈得近乎透明。祭天台遗址周遭,空气凝滞得能听见心跳。深秋的风掠过荒草,卷起细微的尘土,打着旋儿,又悄然落下。苏明远站在那扇巨大的、刻满蟠螭纹的石门前,手指无意识地蜷缩在宽大的袖袍里。掌心是黏腻的冷汗,带着一种隔世的冰凉。石门上的纹路,他曾在庆朝太学秘阁的《舆地堪舆图》残卷上见过类似的描摹——那是沟通天地、封存时光的印记。
“时辰到!”主持发掘的老教授声音嘶哑,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沉重的机械臂发出低沉的嗡鸣,与绳索摩擦石槽的刺耳声响混合在一起,撕扯着所有人的神经。苏明远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目光死死锁住那道正被一寸寸强行撬开的缝隙。
“嘎吱——轰隆——”
沉闷的巨响仿佛来自大地深处,带着千年的叹息。一股混合着泥土腥气、岩石粉尘和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时间本身凝固了的阴冷气息,猛地从门内喷涌而出。那气息是如此古老、如此沉寂,瞬间席卷了所有人,让喧闹的现场骤然失声。几个靠得近的学生甚至被这突如其来的“地宫之息”呛得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
就在这一片死寂与呛咳声中,清晨第一缕属于秋分日的阳光,如同一柄淬炼了亿万年的金色利剑,精准无比地从逐渐扩大的门缝中刺入!光柱所及,黑暗中悬浮的尘埃骤然被点亮,疯狂地舞动起来,宛如亿万微小的金色精灵在欢呼雀跃。光,执着地向前推进,一寸寸驱散着地宫千年的阴霾。
光柱的尽头,撞上了一堵墙。
不,那不是墙。那是一面由青铜铸造、高达数丈的巨架!阳光恰好打在上面,无数排列整齐、形状各异的轮廓,在强光的勾勒下,瞬间显露出令人窒息的剪影。
“天……天啊……”不知是谁,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破碎的惊呼,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时间仿佛凝固了。所有人的目光被那光柱中的青铜巨架死死攫住。苏明远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他踉跄着向前一步,几乎是被那光、那影、那沉寂千年的气息牵引着,踏入了门内。
地宫内部远比想象中空旷宏大。那面巨大的青铜架,如同沉默的巨人,占据了整面北墙。阳光斜射进来,照亮了架上陈列的器物。不是想象中的金玉珠宝,而是——成捆成捆的竹简,以丝绦小心系缚;几件造型奇古、漆色斑驳的乐器(瑟?筑?);几件打磨得异常光洁、带着泥土痕迹的石制或青铜农具;甚至,在架子一角,还斜倚着一幅巨大的、尚未完成的缂丝屏风,金线银线在阳光下闪烁着微弱的、执拗的光。
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冲上苏明远的鼻腔,视线瞬间模糊。这不是帝王的陪葬坑,这是……文明的窖藏!是庆朝倾尽一个时代之力,试图封存给未来的一缕火种!他踉跄着,目光急切地在架子间搜寻,掠过那些熟悉的、承载着记忆的器物,最终,死死钉在了地宫中央那座低矮的汉白玉石台上。
石台之上,静静安放着一个玉匣。匣身通体由整块羊脂白玉雕琢而成,温润无瑕,仅在匣盖中央,阴刻着一朵极其简练、却神韵十足的莲花。阳光恰好落在那朵莲花上,玉质内部仿佛有光华流转。
“文明匣……”苏明远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一种穿越时空的嘶哑,在死寂的地宫中异常清晰,“庆朝……皇室秘藏……每年遴选……最精粹的技艺……封存于此……以待……后世……”每一个字都像从记忆深处艰难地挖掘出来,带着千钧的重量。他伸出手,指尖在距离玉匣寸许的地方剧烈颤抖,却终究不敢触碰,仿佛怕惊扰了匣中沉睡的千年之梦。
“苏老师!”一个年轻的研究员举着手电,声音因激动而变调,指向青铜架中层,“您看这个!这些……这些方块!”
苏明远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从玉匣带来的巨大冲击中回神,循声望去。只见一排排约莫寸许见方的青铜小方块,整整齐齐码放在特制的格槽里,数量惊人。他快步走近,拿起一枚。入手冰凉沉重,棱角分明。方块顶端,是凸起的反字阳文,一个古朴的“木”字。而更令人惊异的是,在字模的侧面,极其细微地,刻着一圈圈细密、流畅、充满韵律的云雷纹!
指尖抚过那冰凉的青铜与精细的纹路,一股电流般的战栗瞬间窜遍苏明远全身。标准化!模块化!庆朝的能工巧匠,竟早已窥见了这后世工业与信息时代的核心奥义!这不仅仅是印书的工具,这是……思维的模具!
“活字……”他喃喃道,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虔诚,“庆朝……活字印刷模板!”
为了向公众揭开这尘封宝藏的面纱,书院特意在清理出首批文物后,举办了一场特殊的直播。镜头前,苏明远换上了一件素净的深青色长衫,头发一丝不苟地束起。他面前的长案上,铺着细密的白色绒布,上面静静躺着的,正是那套震惊世人的青铜活字模板。
灯光柔和地打在他身上,也打在那些沉睡千年的青铜字模上。屏幕上的弹幕早已如潮水般汹涌。
“这就是活字?老祖宗太牛了!”
“云雷纹!细节拉满!古人的强迫症吗?”
“苏老师的手!太好看了!拿古董的手都这么稳!”
苏明远深吸一口气,抬眼看向镜头,目光沉静如水,深处却跳跃着难以抑制的火焰。“诸位请看,”他拿起一枚刻着“古”字的字模,指尖清晰地展示着侧面的云雷纹,“此乃庆朝活字模板。其精妙,不仅在于单个字模的铸造精良,更在于其设计之初,便蕴含了‘标准’与‘组合’的至理。每一枚字模,大小如一,棱角分明,边缘的云雷纹,不仅是装饰,更是确保其紧密咬合、排列整齐的关键榫卯。”
他不再多言,修长的手指在绒布上那些冰冷的青铜模块间快速而精准地移动、挑选。指尖触碰金属的微响透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递出去。很快,“古”、“今”、“同”、“辉”四个字模被选出。
“此为‘古’,”他将“古”字模轻轻按在特制的印版卡槽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咔哒”轻响。
“此为‘今’,”第二枚嵌入,严丝合缝。
“此为‘同’,”第三枚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