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巍峨的“天工之城”如同沉睡后苏醒的钢铁巨兽,沐浴在这片辉煌之中。
三十多根巨大的烟囱,如同神话中支撑天穹的擎天巨柱,喷吐着滚滚浓烟,在原本湛蓝如洗的天空上,肆意地涂抹着一道道粗犷、浓黑的墨痕。这墨痕翻滚、升腾,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蛮力,宣告着一种全新而强大的力量——工业力量的苏醒与咆哮。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复杂而独特的混合气息,刺激着每一个早起赶路人的鼻腔。
最浓烈的是煤炭在巨大熔炉中燃烧产生的焦糊味,仿佛大地深处滚烫的血液在奔流;
紧随其后的是金属被反复锻打、淬火时散发出的灼热铁腥气,霸道而锐利;
其间又奇异地夹杂着新出炉木器的清香,那是木材被蒸汽和巧手赋予新生的味道;
还有一丝丝,被这强大的工业气息冲淡稀释了,却顽强存在的、来自远方田野的泥土芬芳——这是平原亘古不变的底色,此刻却成了新乐章里一个微弱而执拗的音符。
以天工之城那宏伟的、几乎令人窒息的青铜正门为中心,方圆数里之地,早已彻底告别了往昔麦浪翻滚、鸡犬相闻的宁静乡野。
一条条新近铺就的水泥路,如同巨大的蛛网,纵横交错,粗暴地切割着大地。
路的两旁,密密麻麻地挤满了形形色色的临时棚屋、吱呀作响的货摊、以及门脸或大或小的店铺,共同构成了名闻遐迩、生机与混乱并存的“天工集市”。
每日寅时,当东方的天空还是一片深邃的墨蓝,只有几颗残星疲倦地闪烁时,集市便开始它独特的苏醒。
最早抵达的是那些赶着新鲜时令的农人。
他们推着满载菜蔬果品的独轮车,木轴摩擦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或者赶着背上驮着高高货架的驴骡,蹄声嘚嘚,从附近星罗棋布的村落里汇聚而来。
他们在官府用白灰划定的区域里,凭借着经验和一股子蛮劲,争抢着那些最靠近路口、人流最旺的“风水宝地”。
接着,贩卖铁器、陶罐、布匹、针头线脑的货郎们登场了。
他们动作麻利得像上了发条,熟练地卸下挑子,支起摊位,将那些或粗糙或精巧的货品琳琅满目地铺陈开来。
最后苏醒的,是那些最能唤醒人肠胃与精神的热气腾腾的早点摊子。
“刚出炉的胡麻烧饼咧!香掉牙喽!”一个围着油腻围裙的汉子,用厚布垫着,从泥炉膛里飞快地夹出一个个焦黄酥脆、芝麻密布的烧饼,诱人的焦香随着热气猛地炸开,霸道地钻进行人的鼻腔。
旁边一口硕大的铁锅里,浓白滚烫的羊杂汤“咕嘟咕嘟”地翻滚着,浓郁的肉香和羊脂的醇厚气息弥漫开来,驱散着清晨的最后一丝寒意。
卖豆腐脑的老者则气定神闲,木勺在盛满雪白豆花的木桶里轻轻一旋,手腕再一抖,雪白柔嫩的豆花便滑入粗瓷碗中,随即浇上深褐色、浓稠油亮、飘着肉末和黄花木耳的卤汁,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朴拙的美感。
各种食物的香气——烧饼的焦香、羊汤的浓香、卤汁的咸香、炸油糕的甜香——在清冽的晨风里交织、升腾、碰撞,形成一张无形的、带着温度与诱惑的大网,笼罩着整个集市,不断撩拨、刺激着每一个早起赶集者的味蕾,也让那些裹紧粗布衣衫的人们,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向热源靠拢。
“上好的犁头锄刃!看看这钢口!天工坊的料子!”
“新到的江南细布,颜色鲜亮,给婆娘娃儿扯身新衣裳吧!”
“让让!让让!脚底下留神!”
“三个铜板?老哥,我这可是顶风冒雨从山里收来的山货!最少五个!”
“娘!我要吃糖人儿!”
吆喝声、扯着嗓子的讨价还价声、被鞭子抽打后牲口不满的嘶鸣声、铁匠铺里传出的节奏分明、火星四溅的叮当锤击声、沉重车轮碾过碎石路面的沉闷轱辘声……所有这些声音汇聚在一起,翻滚、沸腾,形成一曲宏大、喧嚣、充满原始生命力却也嘈杂得令人耳膜发胀的市井交响乐。
人流如同决堤的河水,汹涌澎湃,摩肩接踵。
穿着粗布短打、脖子上搭着汗巾的脚夫们,扛着沉重的货箱或麻包,黝黑的脸上青筋暴起,像负重的蚂蚁般在人群中艰难穿行,汗水滴落在尘土里,瞬间消失。
衣着光鲜、头戴小帽或方巾的商贾们,则在一个个摊位前流连,目光锐利如鹰,仔细地验看着从天工之城流出的新奇铁器、精巧机括,手指在冰冷的金属上摩挲,掂量着分量与价值。
好奇的孩童如同灵活的泥鳅,在大人腿缝间追逐嬉闹,清脆的笑闹声和母亲们带着担忧与不耐的高声呵斥交织在一起。
几队身着统一皂衣、腰挎乌沉短棍的市吏,面容冷峻,在涌动的人潮中沉稳地穿行巡逻,锐利的目光扫视着每一个角落。
他们的存在,如同给这看似混乱无序的沸水注入了一根无形的定海神针,维持着一种脆弱却又不可或缺的秩序骨架。
就在这片喧嚣鼎沸的海洋一角,一栋两层高、青砖到顶、门脸颇为气派的“天工酒馆”刚刚卸下厚重的松木门板,正式迎客。
掌柜岳勇杰,一个约莫四十岁年纪、身材魁梧如铁塔、面庞红润泛着健康油光的汉子,正稳稳地站在门槛内。
他手里攥着一条洗得发白的粗布毛巾,习惯性地擦拭着光洁宽阔的额头——其实上面并无汗水,更像是一种掩饰内心活动的动作。
他脸上堆着生意人特有的热情笑容,中气十足地跟每一个路过的熟面孔打着招呼,声音洪亮得能穿透集市的一部分喧闹。
“哟!王老哥!早啊!昨儿个那坛‘烧刀子’,劲儿够足吧?保管让您浑身舒坦!今儿新酒刚到,听作坊里的大师傅说,比昨天的还烈三分!您不来尝尝鲜?”他冲着一位刚走过门口、穿着半旧绸衫的老主顾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