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亲眼看着那些跟随自己从幽州苦寒之地一路拼杀出来的老兄弟,如同被投入熔炉的蜡烛,在李国臣那恐怖的锥枪和龙武军坚韧得令人绝望的铠甲面前,飞快地消融、倒下。
每一次锥枪刺出,带走的仿佛都是他生命的一部分。
他浑浊的目光掠过战场,看到那杆象征着他半生戎马、野心与荣耀的玄色大纛!
一名浑身浴血、如同从血池里捞出来的龙武军校尉,双目赤红,发出野兽般的咆哮,硬顶着两名幽州死士的刀斧劈砍(刀斧在他厚重的肩甲和背甲上溅起火星),冲到帅旗之下!
手中卷刃的横刀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狠狠劈砍在碗口粗的硬木旗杆上!
“咔嚓!”
一声清脆而刺耳的断裂声,如同丧钟,狠狠敲在韩休琳的心头!
那面巨大的、绣着狰狞睚眦的玄色帅旗,带着不甘的呼啸,如同垂死的巨鸟,轰然倾颓!
沉重的旗面瞬间覆盖了数名正在搏杀的士兵,旋即被无数慌乱的脚步践踏、淹没在血泥之中……那面他曾无数次在军前挥舞、象征着生杀予夺的旗帜,就此消失。
一股冰冷彻骨的绝望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野心和狂傲。宏图霸业?裂土封王?转眼成空!眼前只剩下冰冷锥枪的寒芒和无边无际的血色。
年轻的韩休琳,同样身披明光铠,手持长槊,在突厥狼骑的狂潮中奋力搏杀。
身后,是大唐幽州的城墙,城头上,是无数百姓希冀的目光。
那时的血,是为了守护……画面破碎,被卢氏使者谄媚的笑脸和堆积如山的金银珠宝所取代……背叛的种子,何时悄然埋下?是权力的诱惑?还是对朝廷猜忌的怨愤?
或许兼而有之。只是此刻,在这血海尸山之上,那些理由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嗬…嗬…”韩休琳的喘息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肋下剧痛,眼前阵阵发黑。
他看着李国臣那双透过血污面甲、依旧燃烧着不屈火焰的眼睛,那目光如此纯粹,如此坚定,仿佛一面镜子,映照出他内心的卑污与末路。
一丝冰冷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悔意,如同毒蛇,悄然噬咬着他的心脏。
不是为了背叛的后果,而是为了……那曾经同样纯粹、却被他亲手抛弃的东西。
他握刀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微微颤抖着,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深沉的、无法言说的疲惫。
死亡,从未如此刻般清晰而接近。
……
“顶不住了!大帅!顶不住了——!”
这嘶吼不是用喉咙喊出来的,更像是胸腔里最后一点血肉被绝望生生撕扯出来,带着血沫和脏腑的碎片。
亲兵都尉刘莽,左臂只剩一点皮肉连着肩膀,随着他身体的晃动,那断臂像一截破布口袋甩在身后。
他整个人仿佛刚从血池里捞出来,脸上的血污糊住了眼睛,唯有那双眸子,在黏稠的红色后面,燃烧着一种非人的、几乎要烧穿眼眶的亮光。
他右手死死攥着一柄卷了刃的横刀,刀尖深深戳进泥地里,支撑着他不至于立刻倒下。
他用尽最后的气力,朝着被亲卫死命簇拥在中央的韩休琳嘶嚎,每一个字都像在喷吐滚烫的熔岩:
“北边!向北边冲!郭子仪老儿在北边出口坐镇!那是龙潭虎穴!但只有冲出去才有一线生机!末将……断后!”
“断后”两个字,如同两块沉重的铁砧砸在地上。
刘莽猛地挺直了那几乎破碎的身躯,独臂将横刀从泥里拔起,高高举起,刀尖直指被硝烟和血色笼罩的北面峡谷出口方向。
那动作耗尽了他最后一丝生机,但他眼中的光芒却瞬间凝固、燃烧到极致,化作一种冰冷而纯粹的死志——一种用尸骨为他的主帅铺出生路的决绝。
他不再看韩休琳,布满血丝的眼珠死死盯住前方汹涌如潮水般压上来的龙武军甲士,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竟拖着残躯,踉跄着向前迎去,要用这具破败的身体,再阻挡一瞬!
韩休琳猛地一颤。
他脸上纵横交错的血污和汗水被这剧烈的动作震落几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珠,几乎要从眼眶里迸裂出来,死死钉在刘莽那决然赴死的背影上。
仅仅一息之前,那里面还翻滚着不甘、暴怒、对即将失去一切的巨大恐惧,以及对卢珪那老匹夫背信弃义的切齿诅咒——太原!那堆积如山的财富!那唾手可得的霸业根基!
然而,刘莽用生命吼出的“一线生机”四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穿了他脑中所有关于宏图霸业的幻象。
求生的本能,那被围困于绝境的野兽最原始、最狂暴的欲望,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什么宏图霸业!什么太原财富!此刻都化作了灰烬!只剩下一个字,在灵魂深处炸响: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