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底下所有监狱的窗,那铁条都是竖的。唯有这儿关押要犯的牢房,窗上铁条反而是横的,仿佛给犯人上吊自杀提供了方便。他不畏死,却不想死。他的心中,常常喃喃自语:“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他要把牢底坐穿,看那些豺狼横行到何时。
没有日历,没有报纸。不知今宵何日,不知明朝何月。他真的被蒙在鼓中,围墙外的生死搏斗他全然不知。
突然,在不知何年何月何日的一大,看守在门上的小洞口大声喊道:“把语录交出来!”
红色的语录,是他身边唯一的书本。他感到莫名惊讶:为什么要交出语录?
他小心地把红色小书从小洞口递出去。注视着看守的一举一动。
看守把身子转过去,背对着他。
“嚓,嚓。”居然发出撕书的声音!
葛正慧焦急万分:如果那个看守撕坏了书前的毛主席像,反诬他撕,那他有口难辩,罪上加罪的。
那看守转过身来,把红色小书朝小洞口一丢。他赶紧接过语录,急急地翻查。
他立即发现:那印着“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照毛主席指示办事”——林彪题词的一页,被撕去了。林彪的《再版前言》,也给撕掉了。
“把林副统帅的题词还给我!”他赶紧对看守说。
看守双眼一瞪,吼道:“还提什么‘林副统帅’?!给我闭嘴!”
葛正慧茅塞顿开:“林副统帅”垮台了!
他喜不自禁。心想,林彪倒了,你江青、张春桥还能支撑几日?
看守撕去林彪题词,使他在万分孤寂中听见惊雷。
他多年在图书馆工作,终日读书、阅报,养成了习惯。如今终日在空白中度过。
他迫切地希望看报,希望知道大墙之外是何等世界。
“我要看报!”他郑重其事地向看守提出来。
“你想看报?你想窥测方向?”看守大抵具有极高的“革命警惕性”,马卜从葛正慧的一句话、联想到“窥测方向,以求一逞”之类反胡风时的习惯用语。
“为什么不能看报?就是关在提篮桥,也允许看报的呀!”葛正慧所说的“提篮桥”,也就是上海监狱。因为上海监狱在提篮桥,上海人习惯地称之为“提篮桥”。
“这儿不是提篮桥!你罪大恶极,枪毙了还便宜你,所以关在这儿。你还想看报纸,白日做梦!”看守沉着脸,从牙缝里蹦出这几句话。
葛正慧知道,再争也没用。但是,没有报纸,不听广播,过着完全封闭的生活,真是度日如年。
小洞口一次又一次响起看守的呼唤:“坦白交代吧,马上把你放掉!你看,外边的天空多蓝,空气多好!”
如同笼中之鸟,他天天渴望自由。然而,一想到他的自由要以销毁那份铁证—
—《鲁迅先生轶事》为代价,他宁居小小囚笼,不慕天高海阔。
一次次旭日东升,一回回夕阳西沉。熬过了滴水成冰的严冬,度过群蚊围攻的酷暑。
忽然,有那么一天,从小洞口竟丢进一份《人民日报》。
看守怎么如此大慈大悲?给了报纸,还说道:“你不是要看报纸吗?给你!仔仔细细地看吧。”
葛正慧连忙拾起报纸,不由得一怔:《人民日报》头版,以显赫的地位刊登一张照片,一个大包头、戴眼镜、中山装笔挺的人物面带三分笑,正在跟朝鲜外宾握手。如果不看照片说明,他差一点认不出来这位“首长”。哦,说明上写着,“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国务院副总理张春桥”!
就在这时,小洞口又响起看守的声音:“怎么样?看见了吗?你还敢炮打吗?赶紧交代吧。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葛正慧愤愤地把报纸掷在地上。他简直不可想像,“狄克”会成为“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会成为“国务院副总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