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西莫光听就一阵窒息。
没去看马西莫的表情,方谕兀自陷在回忆里。他望着地板砖和地板砖之间的缝隙,渐渐觉得那是一道开裂的深渊。
“然后就是她昨天说的,我跟我哥被分开,被教育。我妈不舍得打我,顶多给了我两巴掌。但我哥那边严重很多,我知道他一直在被打。我每天晚上都哭,反倒是他这个挨打的安慰我没事。我俩偷偷各自藏了个手机,没被发现,一直在偷偷联系。他原来不想跟我分手,他说他也算听话十几年了,就想叛逆这一次。”
“他说挨打也没关系,他能抗住。他跟我说千万别因为心疼他就放弃,他一个劲儿要我保证,保证不会放弃。我说好,我听你的。”方谕缓缓,“结果那天半夜,他突然给我发消息。他问我睡了没,我说没有。他说能不能打个电话,我说可以。”
“电话一接,他就跟我笑。他跟我东扯西扯了一堆,最后突然跟我说,我爱你。我问他怎么了,他说没事,然后又笑。他笑了很久很久,我问他到底笑什么,他还是说没事,然后问我能不能讲个故事给他听,什么都行,骗小孩的也行。”
马西莫声音干涩:“你讲了吗?”
“讲了。”方谕说,“讲了个很烂的故事。我现在一想,才想明白……他那天,没准不是笑,是在哭。”
马西莫哑口无言。
那是诀别的电话。
陈舷大约是听到陈胜强打电话了,他定下要把方谕推走的决心了,所以他打了诀别的电话。
可足足过了十二年,等到沧海桑田物是人非,接起电话的人才终于反应过来,那是怎样一通残酷的电话。
他哥站在悬崖边上,给他打了最后一通,最后听他讲了一个很烂的故事。
“我是觉得那通电话不对劲,我一直觉得不对劲……所以这些年,也问过几次家里,可谁都不说实话。”方谕声音又抖起来,“我对他,多点耐心就好了。”
见他第一面的时候把他拉住多问几句,在小区单元门口跟他多说几句,派出所门前拉住他再多问两句,在殡仪馆把他拉走问几句,在餐厅里的时候把他留住,被他骂的时候别那么愤怒……
他该对他多点耐心。
方谕把脸埋在手掌心里,又深吸一口颤抖的气。后悔一点一点侵蚀心脏,快要把他五脏六腑都吃干净。
陈舷费了大半条命,救下他这么个烂人。
“我是不是挺混蛋。”他低低问。
马西莫在他身边蹲了下来。
“先回酒店睡觉吧,老板。”他说,“护士说了,你该好好休息。”
“我都好了十二年了。”方谕说,“这种睡不着吃不下的日子,他是每天都在过吧。”
马西莫说不出话。
“你去找个律师吧。”方谕说。
“好,”马西莫懂他的意思,“我先送您回酒店吧,老板。”
“不用。”方谕说。
方谕没回酒店,马西莫又劝他几句,他都无动于衷。
他下了楼,到了一层。许多等着陪护的病人家属都在一楼席地而坐,或者靠墙一躺,眯着眼睛睡觉。方谕便也找了个角落,蹲下就睡了。
马西莫看出这人就成心给自己找罪受,他现在就没法享福。陈舷为他受过十二年的罪,在那里面不知道被怎么对待,出来后就被逼成那样,跳过楼又得了惊恐和解离。方谕一想到这段时间他在意大利无知地过快活日子,心里就受不了。
这两天他不难受一点,精神层面就要崩溃。
马西莫也不强求了,反正这人吃了饭,一时半会儿不会低血糖,也死不了,干脆就随他去了。
他又上楼,正好碰上尚铭。尚铭看见他,认出他是跟着方谕的小年轻,就告诉他陈桑嘉收下了银行卡。
“你是方谕什么人?”尚铭问他。
“秘书而已,”马西莫掏出中文名片来给他,“这是我的电话,先生,有事您可以联系我。我的老板看起来精神状态不太好,他不能应对的话,您随时找我。”
尚铭接过来,看了一眼:“你叫马里奥?”
“……马西莫,先生,”马西莫纠正他说,“我不会修水管的。”
“噢噢,”尚铭干笑两声,收下名片,“行行,兄弟,我记住了,西高地。”
“…………”马西莫被当成狗都懒得跟他掰扯了,“好,先生。陈先生醒了吗?”
“还没,估计还要几天。”尚铭说。
马西莫点点头,最后说了句“有事您打我电话”,就转身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