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顾从口袋里掏出块水果糖,剥开糖纸递给她,像当年在战地医院那样:“甜不甜?”
我妈含着糖,看着远处华灯初上的城楼,轻轻点头。
原来有些地方,会因为一个人而变得亲切;有些岁月,会因为陪伴而变得温暖。
她靠在老顾肩上,听着他絮絮叨叨讲着过去的故事,忽然觉得,这座城早已不是他口中的“家乡”,而是他们共同的根,深深扎在彼此相携的时光里。
糖纸在指尖轻轻蜷成小团,我妈望着远处渐次亮起的宫灯,声音里裹着糖的甜意:“一野,我现在开始期待你退下来之后我们的日子了。”
老顾的肩膀微微一僵,随即放松下来,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护城河的水波里晃着两岸的灯影,像撒了把碎金子,他的声音混着晚风飘过来:“等退了休,就把这边的院子翻修一下,种上你喜欢的栀子花。”
他顿了顿,指尖摩挲着她手腕上的玉镯,“开春就去逛早市,你不是总念叨北京的豆腐脑比咱们那儿的稠吗?”
我妈忍不住笑出声,眼角的细纹里盛着水光:“还早市呢,你起得来?”
当年在部队,他雷打不动五点半起床出操,可这几年添了些懒毛病,周末总爱赖床到日上三竿。
老顾却梗着脖子逞强:“怎么起不来?到时候天天能买新鲜的荠菜,包我爱吃的馄饨。”
远处传来游船的汽笛声,划破了傍晚的宁静。
我妈忽然想起刚随军那年,他带着她第一次逛颐和园,也是这样牵着她的手,在十七孔桥上数着石狮子。
那时的他还年轻,军装笔挺,说着“以后年年带你来”,没想到这承诺一等就是几十年。
“还想去看看香山的红叶。”她轻声说,像个撒娇的小姑娘,“听胡杨说,霜降之后漫山都是红的,比咱们老家的枫叶好看。”
老顾把她往怀里拢了拢,挡住渐凉的晚风:“去,到时候咱们住山上的疗养院,住到叶子落了再回来。”
他低头看着她鬓角的白发,忽然有些心疼——这些年她跟着他东奔西跑,从来没好好享过福,连想去的地方都藏在心里,等着他有空。
路灯亮了,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着依偎在一起。我妈含着那枚快化完的水果糖,甜意从舌尖漫到心里,她知道老顾说的话总会兑现,就像当年他说“会让你过上好日子”,如今真的把柴米油盐过成了诗。
“一言为定。”她抬头看他,眼里的光比岸边的灯还亮。
老顾重重点头,握紧了她的手,仿佛握住了往后余生所有的晨昏与四季。
护城河的水静静流着,载着他们的约定,流向遥远又真切的将来。
会想起这些年老顾的身体,我妈鼻头一酸,抬手抹了把眼角,指尖却先一步触到温热的泪滴。
她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那你就养好身体,一野,答应我,一定要多陪我几年。”
老顾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攥紧了,钝钝地疼。
他反手握住她的手,指腹反复摩挲着她虎口处的薄茧——那是常年操持家务留下的印记,也是他半生亏欠的证明。
“傻话。”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喉结滚动了几下,“我还没带你去看长白山的雪,没陪你钓过千岛湖的鱼,怎么会不多陪你?”
我妈望着他鬓角的白发,忽然想起他上次体检报告上的各项指标,想起他深夜伏案时偶尔捂住胸口的动作,眼泪便更止不住了。
“我知道你要强,可年纪不饶人。”她哽咽着,像个担心丈夫的小姑娘,“以后别总熬夜批文件,少加班,部队的事……该放手就放放。”
老顾没说话,只是把她更紧地搂在怀里。
护城河的晚风带着凉意,却吹不散他胸腔里的热流。
他想起刚结婚那年,她也是这样红着眼圈,在站台上叮嘱他“注意安全”;想起他在前线负伤,她瞒着所有人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赶来,见面时哭得像个孩子。
这么多年,她总是在担心,却从未抱怨过一句。
“好。”他终于开口,声音郑重得像在立军令状,“我答应你,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等退下来,天天陪着你。”
他抬手替她擦去眼泪,指腹的粗糙蹭得她脸颊发痒,“再哭,明天眼睛该肿了,怎么去看升旗?”
我妈被他逗得“噗嗤”一声笑出来,眼泪却还在往下掉,落在他的手背上,烫得他心头发颤。
远处的游船载着欢声笑语驶过,灯光在水面上碎成一片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