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在孙丽惊怒的尖叫达到顶点、在王海峰阴鸷的注视下、在李小花的绝望和全班同学的屏息中——
他的手指,异常稳定地松开了。
那个皱巴巴、承载着无数秘密和控诉的纸团,如同一片失去了所有希望的枯叶,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决绝,直直地坠向那盆熊熊燃烧的火焰!
“不——!”李小花在心底发出一声无声的、撕裂般的尖叫。
纸团接触红亮炭火的瞬间!
“噗嗤——!”
一声轻微却无比清晰的闷响!紧接着,一团明亮得刺眼的橘红色火焰猛地腾空而起!火舌如同贪婪的巨兽,瞬间将那个纸团彻底吞噬、包裹!纸张在烈焰中痛苦地卷曲、焦黑、碎裂,边缘迅速化作飞舞的、带着火星的黑色灰烬!刺鼻的焦糊味混合着劣质纸张燃烧的气味,猛地弥漫开来,钻入每个人的鼻腔!
火光骤然亮起,将夏侯北那张冷漠而棱角分明的脸映照得如同岩石雕刻,一半是跳跃的光明,一半是深沉的阴影。他站在那升腾的火焰前,身影被火光拉扯得异常高大,像一尊沉默的、浴火的石像。
整个教室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纸张在火焰中噼啪作响的燃烧声,清晰地回荡在每一个人的耳膜上。那声音,像鞭子抽打着空气,也抽打着某些人的神经。
“烧干净了,”夏侯北的声音终于响起,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盖过了火焰的噼啪声,也盖过了孙丽之前所有的咆哮,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不就没事了?”
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没有任何反问,没有任何挑衅,只有一种冰冷的、洞悉一切的陈述。他甚至连头都没有回,目光依旧垂落在炭火盆里那跳跃的、即将吞噬殆尽的火焰上。
孙丽的脸,由涨红瞬间转为死灰般的惨白,嘴唇哆嗦着,伸出的手指也僵在了半空中,像一截枯槁的树枝。“你…你…你……”她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巨大的羞辱和愤怒让她浑身筛糠般颤抖,精心梳理的发髻似乎都散乱了几分。
王海峰的脸色阴沉得如同暴风雨前的乌云,他死死地盯着夏侯北的背影,那双细长的眼睛里闪烁着毒蛇般阴冷的光芒,仿佛在衡量着如何将这个屡次挑衅权威的刺头彻底碾碎。
李小花怔怔地看着炭火盆里那迅速化为灰烬、只剩下零星火星的纸团残骸。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猛地冲垮了之前的恐惧和绝望。是痛惜?是茫然?还是一种……奇异的解脱?她不知道。她只知道,那个纸团,连同她写下的那些字句,那些血泪的控诉,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夏侯北那句“烧干净了,不就没事了?”像冰冷的铁锤,敲打在她混乱的心上。难道…难道自己做的这一切,真的只是徒劳?只是引火烧身?她的肩膀不再颤抖,但眼神却彻底空了,只剩下炭火盆里那一点点熄灭的余烬。
就在这时,一阵穿堂风猛地从教室后门未关严的缝隙里灌了进来!
“呼——!”
风势强劲,带着外面凛冽的寒气,瞬间席卷了整个教室。讲台上的试卷被吹得哗啦作响,墨绿色的厚重窗帘也被掀起一角,露出了外面阴沉的天色。那风,更是精准地扑向了讲台旁的炭火盆!
盆里那些刚刚燃烧殆尽、还带着余温的、最轻最细碎的黑色纸灰,被这股突如其来的强风猛地卷起!
无数片黑色的、带着火星余温的灰烬,如同无数只骤然惊醒的黑色蝴蝶,又像是无声控诉的精灵,挣脱了火焰的束缚,在教室里打着旋儿,纷纷扬扬地飞舞起来!它们掠过孙丽僵硬的、死灰般的脸,掠过王海峰阴鸷毒蛇般的眼神,掠过李小花空洞茫然的脸庞,掠过台下每一张或震惊、或恐惧、或茫然、或隐晦地闪动着异样光芒的面孔……
最终,在所有人的目光注视下,这一小群黑色的“精灵”,在穿堂风的裹挟下,飘飘荡荡,越过了讲台,越过了窗户,从窗帘被掀起的那道缝隙里,轻盈地飞了出去!
寒风立刻将它们卷得更高、更远。
它们在空中盘旋、飞舞,在铅灰色的、压抑的天幕背景下,显得那么渺小,却又那么倔强。然后,其中最大的一片,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牵引着,飘飘悠悠,不偏不倚地,轻轻粘附在了窗外高高耸立的旗杆顶端,那面在寒风中依旧猎猎作响的、鲜艳的五星红旗上!
那一点小小的黑色灰烬,粘在鲜红的旗帜上,像一块突兀的伤疤,又像一颗沉默的黑色星辰。它就在那里,在寒风中微微颤动,无声地俯视着整个死寂的校园。
教室里,落针可闻。
孙丽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死死盯着窗外旗杆上那点刺眼的黑色,胸脯剧烈起伏,仿佛下一秒就要背过气去。王海峰的眼神阴冷到了极点,他缓缓收回钉在夏侯北身上的目光,转而投向窗外,投向那面旗帜上的黑点,嘴角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
夏侯北已经转过了身,依旧没什么表情,甚至懒得再看那火盆一眼。他迈开脚步,穿过死寂的教室,走向自己后排的座位。破旧的胶鞋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清晰的“嗒、嗒”声,每一步都敲在紧绷的神经上。当他走过李小花身边时,脚步似乎极其短暂地顿了一下,但也仅仅是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随即,他便像一座移动的、沉默的山,回到了自己的位置,重重地坐下,发出椅子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靠向冰冷的椅背,微微闭上了眼睛。眼睑之下,那深潭般的眸子里,方才映照出的那一点粘在国旗上的黑色灰烬,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激起的涟漪尚未完全平息。他粗糙的手指,在课桌底下无人看见的地方,无意识地捻动着——那里,军棉袄内衬深处,另一个更小、更硬、被油布层层包裹的硬物轮廓,隔着粗糙的布料,清晰地抵着他的指尖。那是真正的火种,冰冷、坚硬、沉重,带着足以焚毁一切的秘密力量。
教室前方,赵建国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门边的阴影里。他指间夹着一支没有点燃的烟,目光越过混乱的讲台,越过孙丽和王海峰僵硬的背影,越过惊魂未定的学生们,最终落在了窗外那面鲜艳的国旗上,落在了那一点微不足道却无比刺眼的黑色灰烬上。他看了很久,久到那支未点燃的烟在他指间几乎被捻碎。最终,他极其缓慢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白雾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他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门口,只留下一个比来时更加佝偻、却也更加决绝的瘦削背影,没入走廊的昏暗之中。那背影里,沉甸甸地压着某种东西,像冻土深处被唤醒的、沉默的根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