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是倒悬的铅灰色巨釜,沉甸甸地压在卧牛山嶙峋的脊背上。闷雷在低垂的云层深处翻滚,如同困兽压抑的咆哮,震得人心头发慌。空气粘稠得能拧出水来,没有一丝风,树叶都蔫头耷脑地垂着,死寂得可怕。山雨欲来。
李小花站在村口那棵虬枝盘结的老槐树下,瘦小的身影在巨大的山影和沉郁的天幕下,显得格外单薄。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肩膀处磨出纱线的旧蓝布褂子,下摆已经短得快到膝盖。脚下是一双同样破旧、沾满泥点的塑料凉鞋。她手里紧紧攥着一张卷了边的、用硬纸板自制的牌子,上面用毛笔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大字:
**“筹款修路,积德行善!”**
字迹被昨夜的露水洇开了一些,显得有些模糊。牌子旁边,用绳子系着一个小小的、掉了漆的铁皮饼干盒,权当捐款箱。
她的目光,死死地钉在不远处那条通往山外的必经之路上。那条所谓的“路”,此刻已面目全非。
几天前那场几十年不遇的山洪,像一条暴怒的土黄色巨龙,裹挟着巨石、断木和泥沙,从上游峡谷咆哮而下,以摧枯拉朽之势,将这段依山开凿的羊肠小道彻底撕碎、吞噬。原本还能勉强通行的路基被拦腰斩断,留下一个巨大的、狰狞的豁口。豁口下方是深达数米、浑浊湍急的涧水,裹挟着折断的树枝和浑浊的泡沫,发出沉闷而危险的轰响。豁口上方,是松动的、犬牙交错的土石断面,不时有小石块和泥土簌簌滚落,砸进浑浊的水流中,溅起污浊的水花。
断桥残壁,触目惊心。进山的唯一通道,被彻底掐断。
老槐树下,聚集着十几个愁眉不展的村民。男人们蹲在石头上,闷头抽着呛人的旱烟,劣质烟草的辛辣气味混在沉闷的空气里。女人们抱着孩子,望着断路唉声叹气。孩子们似乎也感受到大人的愁苦,不再嬉闹,怯生生地躲在母亲身后。
“这可咋整啊?娃儿们眼看就要开学了,困在山里可咋办?”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汉捶着腿,声音沙哑。
“我那点药材,眼瞅着就要烂在地里了…指望着卖了钱给婆娘抓药呢!”另一个中年汉子急得直搓手。
“镇上的工头说了,再不去上工,这活计就给别人了…”一个年轻后生愁得直揪头发。
愁云惨雾,笼罩着小小的山村。这条断掉的路,像一道巨大的伤疤,不仅割裂了山与外的联系,更掐断了山里人微薄的生计和希望。
李小花听着乡亲们绝望的议论,看着那条狰狞的断口,心头像压着一块巨石。她想起了父亲临终前紧攥着她的手,浑浊的眼睛里满是不甘和嘱托:“带娃们…出山…”这声音此刻在她脑海里轰鸣。她深吸一口气,那空气闷热而沉重。她将手中的硬纸板牌子攥得更紧,指甲几乎要嵌进粗糙的纸面里。她必须做点什么!为父亲,为村里那些眼巴巴盼着上学的孩子,也为被困在绝望里的乡亲们。
她猛地转身,将硬纸板牌子高高举起,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愁云惨雾中的乡亲们喊道:
“叔!伯!婶子!大家别光叹气!路断了,咱不能干等着!镇上县里不修,咱自己想法子凑钱修!一人省一口,一人凑一点!总能凑出来!我明天就去镇上摆摊,卖旧书旧笔记,能凑一分是一分!咱不能就这么认了!”
少女的声音带着山里人特有的沙哑和倔强,在沉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甚至压过了远处涧水的轰鸣。她瘦小的身躯挺得笔直,眼神灼灼,像暗夜里骤然亮起的一颗星子。
蹲着抽烟的老汉抬起了头,搓手的汉子停下了动作,揪头发的后生松开了手。十几道目光,惊愕、迟疑,最终慢慢聚焦在那个举着牌子、眼神倔强的瘦小女孩身上。那眼神里,有惊讶,有怀疑,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绝境逼到墙角后,看到一丝微弱火光时的复杂触动。死寂的空气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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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文化中心的多功能厅,此刻被布置得如同一个精致的水晶匣子。巨大的水晶吊灯从高高的穹顶垂下,折射出璀璨夺目的光芒,将光滑如镜的大理石地面映照得流光溢彩。冷气开得很足,空气里弥漫着高级香氛、鲜花和抛光木材混合的优雅气息。衣着光鲜的各界名流、社会贤达手持晶莹剔透的高脚杯,低声谈笑,觥筹交错。舒缓的钢琴曲如同潺潺流水,在空间里流淌。
今晚,是林家为女儿林雪薇举办的“慈善钢琴拍卖会”。名义上,是为卧牛山地区“教育公益”募捐,拍卖所得将用于“改善乡村教育环境”。
大厅前方,铺着深红色天鹅绒的舞台中央,摆放着一架通体漆黑、线条流畅、散发着温润光泽的施坦威三角钢琴。它如同一位高贵的王子,静静伫立在聚光灯下,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琴盖上,一束精心搭配的百合与郁金香娇艳欲滴。
林雪薇穿着一身剪裁完美、质地轻盈的象牙白抹胸小礼服,站在舞台侧翼的阴影里。柔顺的长发被精心挽起,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脸上化了精致的淡妆,更衬得五官清丽。然而,在璀璨的灯光和周围热烈的氛围映衬下,她的脸色却显得有些过于苍白。她微微低着头,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手指无意识地绞着礼服裙柔软的纱质裙摆。周围衣香鬓影,笑语喧哗,那些投向她的、或欣赏或羡慕的目光,却让她感觉像被无数细小的针轻轻扎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感和不适感萦绕不去。
“雪薇,准备好了吗?马上就到你了。”母亲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林母今天一身宝蓝色丝绒旗袍,雍容华贵,笑容得体。
林雪薇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抬起头,挤出一个练习过无数次的、标准而略显僵硬的微笑:“嗯,妈,准备好了。”
主持人热情洋溢的声音通过麦克风响彻大厅:“…下面,让我们用最热烈的掌声,欢迎今晚的爱心天使,为我们带来精彩演奏,并开启今晚慈善拍卖序幕的——林雪薇小姐!”
掌声如潮水般响起。林雪薇在母亲鼓励(或者说督促)的目光下,挺直脊背,一步步走向舞台中央那架沐浴在聚光灯下的钢琴。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地面上,发出清脆而孤寂的回响。每一步,都感觉离那个闷热的、被蝉鸣和塔吊阴影笼罩的教室更远一步,离那个在废弃器材室里努力点亮微光的角落更远一步,离那个举着硬纸板牌子站在断崖边的瘦小身影…更远一步。一种巨大的、无形的鸿沟感,伴随着眩晕,再次袭来。
她在琴凳上坐下。冰冷的琴凳触感让她微微一颤。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努力摒除杂念,将手指轻轻放在冰凉光滑的黑白琴键上。当第一个音符从指尖流淌而出时,大厅瞬间安静下来。贝多芬《月光奏鸣曲》第一乐章那沉静而略带忧郁的旋律,如同清冷的月光,开始在大厅里弥漫开来。
她的演奏技巧无疑是娴熟的,每一个音符都精准到位,情感的表达也恰到好处。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指尖下流淌的旋律,似乎总带着一丝无法驱散的、与这华美场景格格不入的凉意。她仿佛不是在为满堂宾客演奏,而是在一个空旷无人的地方,对着自己内心那条无形的、巨大的鸿沟倾诉。闪光灯在她周围无声地闪烁,如同窥探的眼睛。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短暂的沉寂后,更热烈的掌声爆发出来,夹杂着“bravo!”的赞叹。
“太美了!雪薇真是才貌双全!”